曹学佺《游房山记》原文与赏析
曹学佺
万历己亥,正月立春,予在都门纵观灯市。因与陈参军道源,出卢沟桥,西折之房山县。早间,千百成群,观听喧杂,忽入幽僻,则萧然形影相吊也。夜始抵县。路迷无人可问,到亦无一人识。投逆旅舍,食讫间行,斗大一城,半为山根,月色皎洁,积雪地上。是去京华未百里,正上元之初夜也。人家皆闭门,有三四人,酒酣击鼓,歌唱于市,以为狂,忽睹客,诧异目摄之。予亦趣旅舍。主人曰:“归何迟? 城中夜深,有虎饲人。客不知耶? 又山坳往往龙蛰,闻人声,触其怒,必震起。”予相顾咋舌,此光景梦寐不到也。
明日,问入山之径,无人知者。有老叟傭于寺,愿为向导。出城行六十里,所过村落,曰瓦井,曰天光,曰孤山口,皆与山势为升降。人屋上结茅,盖以石皮,冰溜挂檐间不绝。涧边有残冰,马啮之解饥渴。无卖浆之家,马上食所携饼饵而已。孤山口始有一翁,迎客入,致敬叙杯酒,聚村人看之。过则崇山如环,幽溪如带,时时涉溪沿壁,践苔扪萝,乃至山麓。有一庵焉,为诸峰所覆,如狻猊之昂首也。客始休车马, 结束以入。 乱山巉岩, 两壁相距, 中开一线,鸟道盘旋。五里至石梯,梯即巨石,五丁凿为坎,仅容半跬,高数百蹬。左右两铁絙,长百尺,山巅下垂。陟者缘之,手足兮任其力,盖左迫无极之岩,而右临不测之渊矣。梯尽处,有小庵可憩。折而东北,可一里,至山门。入门,始昂首,见诸庵纵横稠迭,处于悬岩峭壁蒙茸之内,如鸟巢然,所谓禅栖也。独上方寺正中,如负扆以居。蹑千百磴始可到。旁有两涧流下,闻而不见水,其上有冰封之耳。又东折而往,则连岩层阴,雪堆未化。独有古柏青青,龙蟠虬舞,出雪之上。其岩轩揭如仄,奇秀如云,穿注如蜂房燕累。岩下有泉,深三尺,广倍之,面一平台,又十倍之。相传开山时,有龙占此,禅师叱之避,尽挈其山泉以去,师飞锡击其尾,留泉仅满斗,今山即名斗泉也。山下有洞,尚隔一山。说者以此山空腹寺径达洞,然人必自其上行,上行必径前峰,孤圆突兀,形如摘星,望之甚惮。陟亦可至,峰半可俯诸庵,巅亦劣平,尚不见洞。
又下五里入洞,如一城。僧家依洞为窟,石床茆扉可掬。为客煮茗,初不得水,以葫芦系腰,至洞里取水,曳之出入。寻缚枯藤为炬,鳞次而进。第一洞犹隐隐见影 ,二洞以内,即黯黑无光。三洞是一小窦,围可三四尺,深五六丈。伏地匍匐,束身蛇行,即僧所曳葫芦处也。入三洞,倏高广,燎炬不见顶。傍有一潭,石蜿蜒如双龙状,其中圆光如珠,于是取水焉。抵九洞,无路,有穴如井,入者后人蹑前人背。丈余复空阔,但雾气蓊塞,履滑衣湿,不易前进。至十三洞,路尚不穷。云过此无奇,兴尽返矣。大抵中以一曲为一洞,十三洞约有六七里。洞中之石,玉白镜莹,剷为琉璃,逾寸明彻。其境之最著者,曰莲华山,片片如青莲瓣; 曰龙虎,宛肖龙虎;曰长眉祖师,兀坐岩畔,眉修然垂; 曰吕纯阳,俨然具道者衣冠; 曰石塔,层层笔立; 曰石钟鼓,叩之作钟鼓声。此非历三洞穿窦之苦,不能得也。又其最著者,曰须弥山,一山甚大,行良久难尽; 曰雪山猋如积雪,扪之如刺; 曰万花楼,山之上有重楼焉,以雪为地,吐花如灵芝者数万朵; 曰仙人桥,跨清溪而渡; 曰十八罗汉,为修短欹正各状貌; 曰接引旛,从顶倒悬,缥缈如拂。此非历九洞入井之危不得也。出洞之后,依然天光,迥若隔世,惊喜异常。
明日下山,复从孤山口支径之小西天。小西天者,即石经寺也。寺在绝顶,天然成洞,洞藏石经,故云。其东西两峪俱有寺,两寺若张翼然。由寺至顶,尚五里而遥,无不因山为径矣。山腰有亭,又有石井。上之,为洞者二。又上之,为洞者二。其东为小洞者一,祠火龙,窲而邃,有泉濡濡出。西折而上,又为洞者一,再西为大洞者一,即石经堂也。形方如矩,平视如幔顶,中奉金身如来,修丈余,跣而端立,足蹈石板,下藏玉匣金瓶,贮舍利三颗。东北壁上,嵌法华石经一部。西壁为杂编,有白石柱,以竖四隅,若撑其顶。洞之底,复有二洞,不可测识。总之,七洞皆藏石经也。石经版约方三四尺,层层相承。以洞口窥之,有煖气袭人,但石扉封固不可开,开则有风雷之变。考碑记,自北齐至隋,有沙门静琬,发愿刻十二部经,藏之此山。后其徒续成之,历唐宋辽金,功始成。其半在石洞,半在西峪之寺塔。噫,真希有之事哉!
陆机《文赋》:“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客观世界与文人墨客的思绪往往产生共鸣。这种共鸣关系,有时明显地加以揭示,如孔子所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时却意在言外,大音希声,无弦之琴,由之反而创造出更为广阔的意境美,为欣赏者的再创造提供翱翔的领域。
曹学佺的《游房山记》,统一了自然景观、时代气氛和独特的创作心态三者,创造出“心懔懔以怀霜”的森冷的意境,但又不凝滞于此。由于文中无一字明言时代、社会和作者心态,真魂全在不言之中,所以更取得了入木三分的艺术效果。乍看不过以时间先后为线索的日记体裁,实则作者独创性发现的奇笔异墨和苦心经营不时可见。
开首点明万历己亥,即万历二十七年 (1599) 正月立春,作者在北京纵观繁华灯市。翌日一早,与陈道源一起离开“千百成群,观听喧杂”的京城,作萧然形影相吊的房山之游。夜始抵县,却是半为山根的斗大一城,因为发生过虎在夜间入县城吃人的事,又传说山坳龙蛰,人触怒必震起,所以家家关门闭户。去京华未百里的县城里,新年上元之夜就如此冷冷清清。这段用反比之法,对比京城和房山,烘托出明月积雪阒无人迹“梦寐所不到”的阴冷光景。
二段写次日登上方山。所过村落都是茅屋石皮,冰溜挂檐间不绝,冷落到六十里无卖浆之家。鸟道盘旋,攀援绝壁蹑千百磴至上方寺。山涧潺潺于冰封之下。这段用同一密度的顺叙,间以重点渲染。如青青古柏龙蟠虬舞于积雪之间,与如云的连岩竞秀; 山泉是禅师飞锡击龙尾所遗留。古柏形象和神话传说,冲破凝冻气氛,平添飞动之势。“幽咽流泉水下滩”,冲寒入山历尽辛苦,但文情反渐见崛起,这不仅由于旅游带来了欢乐,更重要的是表现出兴奋具有的活力,——心灵透出滋润。
第三段记游云水洞。“洞中之石,玉白镜莹”至段末一节,以流利奔放而绚丽多姿的文字记叙和描写云水洞石灰岩溶洞的奇景,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景中钟鼓莲花,有声有色,人兽道佛,雪山花楼,罗汉仙人跨清溪而渡,接引旛自洞顶缥缈若拂……。这节文字是全篇的重点和高潮,使读者心迷神驰,如痴如梦。方法为大密度的描写,以全力出之。慢节奏变为快节奏,冷变为热,悲变为欢,体现着“眇眇而临云”之志的冰封涧流腾天而舞了。可见曹学佺的生活态度是积极的。
末段记游石经寺 (即云居寺) 藏经洞,详细记述了藏经洞内的情景和经版的形制。藏经洞大概是其房山之游的终点站,以此段气氛较为舒缓的文字作为高潮后的收束。归程情形全部省略,结尾甚觉峭拔。自隋僧静琬至明代,这里共开凿藏经洞九个 (曹记为七洞),藏石经版四千一百九十五块。辽金时又在寺南凿穴,藏石经版一万零八十二块。这些经版在书法、宗教、美术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曹学佺万历二十三年 (1595) 进士,这次房山之游时当他中进士后四年的春天。万历皇帝朱翊钧是个昏庸无能的独夫和鸦片烟鬼,他在位长达四十八年,自万历十七年后至四十八年死,三十余年间仅有一次因处理牵涉立嗣问题的“梃击”要案上朝接见群臣。平素群臣根本见不着皇上,乃至许多部门和地区无官守负责。虽然朝政几乎成了空白,但剥削搜刮民脂民膏朱翊钧却很在行,直通内廷的矿监税吏满天下,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弄得民不聊生。《游房山记》一、二段中那种萧森肃杀的气氛,正是当时社会民情的真实写照,朱家王朝就是杀人扰民的龙虎。文章的深层次流露着现实主义的气息。尽管曹学佺不露形迹地对黑暗社会作了暴露和批判,但他毕竟只不过是一位为封建王朝“补台”的士大夫。“梃击”狱兴,曹学佺著 《野史记略》,为保卫皇太子朱常洛与搞阴谋的郑贵妃及宦官们作斗争,几乎丢了性命。曹学佺舍死捍卫的朱常洛甚等样人? 是个沉迷女乐,一夜之间“一生二旦俱御幸焉”(《先拨志始》)——即位不到一月就因荒淫过度而死的昏君! 曹学佺的耿耿孤忠真是历史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