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曹聚仁》原文与赏析

鲁迅书信《致曹聚仁》原文与赏析

聚仁先生:

十一日信,十三才收到。昨天我没有去,虽然并非“兄弟素不吃饭”,但实在有些怕宴会。办小刊物,我的意见是不要帖大广告,却不妨卖好货色;编辑要独裁,“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无水吃”,是中国人的老毛病,而这回却有了两种上述的病根,书坊老板代编辑打算盘,道不同,必无是处,将来大约不容易办。但是,我说过做文章,文章当然是做的。

关于大众语问题,我因为素无研究,对个人不妨发表见,公开则有一点踌躇,因为不预备公开的,所以信笔乱写,没有顾到各方面,容易引出岔子。我这人又是容易引出岔子的人,后来有一些人会由些[此]改骂鲁迅而忘记了大众语。上海有些这样的“革命”的青年,由此显示其“革命”,而一方面又可以取悦于某方。这并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一箭之来,我是明白来意的。但如 先生一定要发表,那么,两封都发表也可以,但有一句“狗才”云云,我忘了原文了,请代改为“客观上替敌人缴械”的意思,以免无谓的纠葛。

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 《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拚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很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

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来的。至于陶徐,那是林门的颜曾,不及夫子远甚远甚,但也更无法可想了。

专复,即请

道安。

迅 顿首 八月十三日

【析】 这封致曹聚仁的信,着重谈到三个问题。一、如何办刊物。鲁迅深知办刊物不易,办好一个刊物更难,所以特别强调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办小刊物,我的意见是不要帖大广告,却不妨卖好货色;编辑要独裁。”这就是说,先不要自吹自擂,而应该扎扎实实地办事情,作各种努力联络和吸引作者,争取出好作品。此为办好刊物的第一要着。同时,编辑要有眼力,有主见,会识货;并坚持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不要让别人随便干预,不轻易改变自己的正确主张。他所谓的“独裁”,大概包括如上含义,信中不过是正话反说而已,意思是说,没有一点主见,就不可能把刊物办出特色来,而没有特色的刊物必然没有生命力,因而也很难存活。这是鲁迅的经验之谈,是办好一个刊物的基本要求,它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在今天仍值得编辑工作者学习。

二、关于大众语问题。鲁迅在同年七月二十九日致曹聚仁的信和《且介亭杂文·答曹聚仁先生信》中,对大众语的提倡、实行方法及其利弊等,谈了许多具体意见。这里由此生出一点议论:耽心因此引来某些人找岔子或借机攻击,如果要发表,希望把那两封信同时发表,才比较全面,免得带来无谓的纠葛。当时的环境很复杂,鲁迅的处境很艰难,不仅有国民党文化“围剿”的种种迫害,而且有文坛上左右两面射来的暗箭,他不得不提高警惕,认真对待。他十分讨厌那种为讨好当局而乘机攻击的所谓“革命”青年,因为这些人的动机是投官家之所好,非常可鄙。这又一次表明了鲁迅的高度警惕和鲜明爱憎。

三、实事求是地评价林语堂。鲁迅与林语堂是老朋友,对林有较深的了解。林语堂是受过多年美国教育的学者,无论在思想上、创作上以及学术上受西方的影响很深,他们虽然有许多明显分歧,但仍不影响彼此的交往和友谊。他曾写信诚恳地劝林放弃办杂志提倡什么“幽默”“闲适”的小品文,而专心致志去翻译些外国文学名著。这倒并非要鼓吹其参加革命,作拼死斗争,而主要是希望发挥其所长,多为祖国、民族做些实际贡献。鲁迅的话确是朋友的忠告,至诚的良言,其目的在于 “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深知林语堂英语水平很高,又长于文学翻译,如果能在这上面出力,肯定会有较大的贡献。可惜林语堂不听他的劝告,仍然起劲地推销自己的那套小品文主张,因此,鲁迅惋惜地说:“看近来的《论语》之类,语堂在牛角尖里,虽愤愤不平,却更钻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来的。”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遗憾的事。

鲁迅历来待人以诚,对朋友至为关心,批评意见实事求是,在他与林语堂的关系中便可看到。他的这种优良作风,为我们树立了好的风范,值得后人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