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行路难三首(其一)》原文阅读|赏析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在天宝三年(744) 因遭谗毁,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之际,以《行路难》 为题写了三首诗。这是第一首。诗人把世路艰难的传统主题和自己的遭际、感受紧密结合,真实地反映了彼时彼地的复杂矛盾的思想: 于歧路彷徨的苦闷中仍有执着追求的信念。读其诗,足以想见其人。

诗从盛宴写起。美酒醇香,斟于 “金樽”;佳肴丰盛,置于 “玉盘”,足见宴席之铺排、豪奢。“十千”、“万钱”,渲染美酒名菜的珍贵。不知是哪一位友人,如此盛情地为诗人饯行?按常理,诗人是该饱尝口福,“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月下独酌》 其四) 的。可是,此时,诗人 “停杯投箸不能食”。李白素有“酒仙”“醉圣”的美名,“一代诗名谁与共?千秋酒态自堪怜。”杜甫曾以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来概述李白的一生,诗人自己在仗剑远游时期还是“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过汪氏别业》 其一)的。《将进酒》一诗也曾吟诵出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杯莫停”的诗句。而今,诗人面对“金樽清酒”却“停杯”了,眼见“玉盘珍羞”却“投箸”不食。为什么呢?接下来,“拔剑四顾”一句,以外在动态,传神地写出其“心茫然” 的内在心态。“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释名》)古人身佩利剑,“可以折冲伐敌”(《太平御览》 三百四十三)。诗人常常是“高冠佩雄剑”(《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的,而此时拔剑出鞘,却不知挥向何人、砍向哪里,四顾茫然,一种备受压抑的郁闷,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愤,充溢于作者胸间。“欲渡”“将登”二句,以 “冰塞川”“雪满山”两组意象,点明 “行路难”题旨,同时又申足四顾茫然之意。既然拔剑无用、行路无处,“闲来”无事,也只有垂钓碧溪之一途了。乍读此,似觉消极,仔细品味,实则不然。李白向有“济苍生” 的宏伟志向,要建立 “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的功业。他受诏入京,不被重用,竟逐出长安。黑暗现实使其壮志化为幻影。而封建王朝里“蹇驴得志鸣春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他的傲岸品格,使他不肯与之为伍,于是便有了 “闲来”之感,设想出 “垂钓”之举。十分明显,是社会将他逼出这隐逸之念,他何尝甘心如此?“忽复”句,用典故暗示了这层意思。传说伊挚在受到商汤聘用之前,梦见自己乘舟从日、月旁边经过。这表明,诗人在茫然回顾中,对前途仍然怀有一线希望,但愿自已如同伊挚一样最终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日边”,指朝廷。“日”,暗喻皇帝。“梦日边”,即向往重新任用之意。

然而,梦毕竟不是现实。“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从梦境中醒来,诗人重又回到真实的现实世界。一种“人情甚似吴江冷,世路真如蜀道难”(宋向滈诗) 之感油然而生。“今安在?”这是向苍天发问,也是闷心自问。问中有凄苦,也有怨恨;有疑惑,又有追求。于此,一位有理想抱负的诗人艰难地跋涉于人生之路,失望中存有希望,挫折中尚求进取的动人画面,悄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行路难”虽然是铁的事实,然而诗人无比乐观地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据《宋书·宗悫传》:“宗悫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这里巧妙地运用了宗悫的豪言壮语,形象鲜明地展现出诗人自强不息奋然前行的英姿。“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状写

“行路难”;“会有时”、“济沧海”,抒发执着追求的坚定信念。有人释此结句为盼望乘风破浪远济沧海,去和神仙打交道。或曰:“世路难行如此,惟当乘长风,挂云帆以济沧海,将悠然而远去,永与世违,不蹈难行之路,庶无行路之忧耳。”(明朱谏 《李诗选注》)或曰:“六句将行路难重申之,以明不复望用意。遂决志归隐,不复留恋作结。”(王文濡 《唐诗读本》)李白此诗虽然感情波澜大起大落,时而愁闷,时而乐观;时而低沉,时而昂奋,意绪纷乱,心情矛盾,但最终还是从苦闷和彷徨中挣脱出来,不折不挠地向前奋进。如果无视这首诗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的复杂性,仅以弃世隐逸概括之,未免有悖于知人论世之旨了。《唐宋诗醇》评此诗曰:“冰塞雪满,道路之难甚矣。而日边有梦,破浪济海,尚未决志于去也。”接触到李白 “破浪济海” 积极进取的真谛,较为令人信服。

古人称赞李白,谓“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艺圃折中》)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议拟。”(《黄山谷文集》)读罢 《行路难》,我们确实有这种感受。你看:开头的两句,极写盛宴,而三、四两句突然以 “不能食”、“心茫然”兜住,形成一个巨大旋涡,这是第一个波澜;五、六两句申足前意,大有 “山重水复疑无路”之势,而“闲来”、“忽复”两句顿生亮色,柳暗花明,这是第二个波澜;九、十两句重申 “行路难”本意,结句以 “会有时”“济沧海”的希望之光收束,完成了诗的第三个波澜。层层折转,荡漾生姿,不主故常,却在情理之中。在一首篇幅短小的 《行路难》(其一) 中,将诗人急剧变化的心理活动,展现得如此真切、如此感人,前无古人,后启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