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杂剧编·张国宾·薛仁贵(第二折)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杂剧编·张国宾·薛仁贵(第二折)

薛仁贵乳名驴哥,娶妻柳氏,素不喜耕植,整日价刺枪弄棒,习演弓箭。二十二岁时,应唐太宗扫除夷敌、安定边疆之诏,辞家从军。在激烈的东征中,先后立下五十四件大功,并以三箭定天山,杀退敌军。不料论功行赏时,临阵脱逃的总管张士贵却欲贪天之功。两将争讼,军师徐茂公决定辕门比射。真相查明后,张被削职为民,薛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庆功宴上,仁贵酒醉梦回家乡,依稀见到父母倚闾相望,生活悲苦; 又梦见张士贵追至家中,诬他为逃兵,要抓回处死。浓重的乡思终为徐茂公所察。徐便奏知皇上,准他衣锦还乡,还将女儿许配于他。寒食时节,仁贵携徐小姐荣归故里,合家团圆。徐茂公又奉命前来传旨,薛家五口全得封赏,双喜临门。



(卜儿上,云) 老身是薛驴哥的母亲。自从我那孩儿投义军去了,可早十年光景也,音信皆无。俺两口儿年纪老了,多亏杀媳妇儿侍奉。吃了早起的,没那晚夕的,烧地眠,炙地卧。眼巴巴不见孩儿回来,不知有官也是无官。哎哟! 薛驴哥儿也,则被你思想杀我也! (做哭科) (薛仁贵上,云) 某薛仁贵还家探望父母去,可早来到也。兀的不是我家里! 开门来,开门来! (卜儿云) 是谁唤门,我开开这门。(做见科,云) 官人你是谁? (薛仁贵云) 则我便是薛驴哥。(卜儿哭科,云) 儿也,则被你想杀我也! 待我唤你父亲来。(做唤科,云) 薛大伯,薛大伯! (正末扮孛老拿柱杖上) (唱)



【商调集贤宾】 是谁人吖吖的叫一声薛大伯? (卜儿云) 是我叫你来。(正末唱) 哦! 我则道又是那一个拖逗我的小乔才。我行不动前合也那后偃,我立不住东倒波西歪。折倒的我来瘦恹恹身子尪赢,忧愁的我干剥剥髭鬓斑白。(哭科) (唱) 则俺那投军去的孩儿,哎哟,知他是安在哉! 我便是那铁石人也感叹伤怀! 你不能勾掌六卿元帅府,(哭科) (唱) 哎哟儿也,你可只落的定一面远乡牌。

(薛仁贵云) 不知我那父亲,老的怎生般一个模样哩。(正末唱)

【逍遥乐】哎哟儿也,自从您投军出外,我每日家少精也那无神,失魂丧魄。哎哟儿也,知他那里日炙风筛,博功名苦尽甘来。我也只指望你一箭成功把门户改,光显俺祖宗先代。我如今无亲无眷,无靠无挨。(哭科) (唱) 哎哟儿也! 每日家无米无柴。

(正末做见卜儿科,云) 婆婆,你唤我做什么? (卜儿云) 老的也,你动不动烦天恼地,这般啼哭做什么? 我恰才唤你,你可在那里来? (正末云) 我在庄东里吃做亲的喜酒去来。(卜儿云)老的也,你往庄东里吃喜酒去,可是谁家的女儿招了谁家的小厮? 你说一遍咱。(正末云) 婆婆听我说者。(唱)

【梧叶儿】刘太公家菩萨女,招那庄王二做了补代,则俺这众亲眷插环钗。(卜儿云) 他家那女儿,曾拜你来么? (正末云) 婆婆,你可早提起我来也。他先拜了公公、婆婆、伯伯、叔叔、婶子、伯娘,到我跟前恰待要拜,则听的道“住者”,(唱) 可则到我行休着他每拜。我道您因一个什来? (云) 则他家老的每倒不曾言语,那小后生每一齐的闹将起来道,你休拜那老的,他则一个孩儿,投军去了十年,未知死活,你拜了他呵,可着谁还咱家的礼? 则被他这一句呵,(唱)道的我便泪盈腮。哎哟驴哥儿也,则被你可便地闪杀您这爹爹和奶奶。

(卜儿云) 老的也,你欢喜咱,薛驴哥来了也。(正末云) 在那里? (卜儿云) 孩儿,拜你父亲来。(薛仁贵见正末拜科,云)父亲,您孩儿回家探望父母来也。(正末云) 生忿贼,真个来了。婆婆,我打这厮咱。(卜儿劝科,云) 孩儿才来家,怎生便打,老的也,息怒些儿波。(正末唱)

【后庭花】 割舍了一不做二不该。(做举柱杖、卜儿夺科) (正末云)婆婆放手。(卜儿云) 老的也,息怒。(三科) (正末唱) 我打这斯千自由百自在! (云) 驴哥你去了几时也? (薛仁贵云) 您孩儿去了十年光景也。(正末唱) 你从那二十二上投军去,你怎生三十三岁上恰到来? (薛仁贵云) 父亲,你孩儿尽忠,便不能尽孝也。(正末唱)你那一日离庄宅登紫陌,绛洲城显气概,龙门镇施手策。你道把家门即便改,谁承望又过了十数载。

【双雁儿】 恰便似送曾哀赵藁不回来。哎哟儿也,我则道父子每,相间隔,不想孩儿也俨然在。做娘的筋力衰,做爹的发鬓白。

(薛仁贵云) 父亲母亲不知,您孩儿不是明明白白的回家来,我私自离了边庭,探望父母,我便要去也。(正末云) 婆婆,管待孩儿哩。(卜儿云) 老的也,将什么管待孩儿那? (正末唱)

【醋葫芦】 你将那酒去买,鸡快宰。(卜儿云) 老的也,着些什么买那酒和鸡来? (正末唱) 你与我店东头折当了那一对旧麻鞋。(卜儿云) 便买些小酒食也醉不的他,驴哥儿酒量大哩。(正末唱) 你道是薛驴哥酒量儿宽似海。(带云) 婆婆,有有,(唱) 床底下还有那二升家的乔麦。哎,儿也! 知他是什风儿足律律吹你可兀的到家来。

(张士贵领卒子冲上,云) 兀的不是薛仁贵? 听圣人的命: 因为你不理军事,私自还家,圣人着我拿你回朝廷定罪。左右,与我将薛仁贵执缚定者。(薛仁贵慌哭科,云) 似此怎了! 父亲,着谁人救我也? (正末唱)

【幺篇】 则见他刍敞敞开圣旨, 早吓的黄甘甘改了面色。 (张士贵云)令人两边摆着,休着那老的上前来。(卜儿哭科) (正末云) 儿也!(唱) 则见他恶哏哏的公吏两边排,则除是南海救苦难观音自在。(张士贵云) 打开那老的,休着他劫夺了。(正末唱) 吓的我磕头也那礼拜。(带云) 大人,(唱) 你饶过俺孩儿一命,不强似把万僧斋。

(张士贵云) 令人快与我拿了去者。(薛仁贵云) 父亲、母亲,您孩儿顾不的你了也。(正末哭科) (唱)

【浪里来煞】 把孩儿扑碌碌推出门。(张士贵云) 抢出去杀坏了罢。(正末唱) 眼睁睁的要杀坏,空教我心劳意攘怎支划。(张士贵云)执缚定着, 休走了这厮也! (正末唱) 我只见麻绳背绑教他难挣揣,着谁来把孩儿耽待。哎哟儿也,咱要相逢则除是九重天将一纸赦书来。(正末同 卜儿下)

(张士贵做推薛仁贵科,云) 你休推睡里梦里。(下) (薛仁贵醒科,云) 一觉好睡也。嗨! 原来是南柯一梦,吓杀我也! 我恰才饮了三杯酒醉了,偶然睡着,一梦中直到家乡,见我一双父母,如此贫穷苦楚。天那! 我何日能够相见也。(做悲科) (徐茂公云) 老夫徐茂公。不知薛仁贵在在前厅上为何烦恼,我须索问个缘故。(做见科,云) 呀! 元帅,为何烦恼,敢嫌官职小么?(薛仁贵云) 军师大人,不嫌聒絮,听小揩慢慢的说一遍咱。(诗云) 从小长在庄农内,一生只知村酒味。皇封御酒几曾闻,吃了三杯熏熏醉。一灵真性到家乡,正和父母同欢会。门首忽听大叫呼,传宣总管张士贵。道我私自离边庭,奉命差他来问罪。将咱反绑至阶前,一刀劈得天灵碎。不觉惊回一梦醒,却在帅府前厅睡。遥望家乡安在哉,想起父母痛流泪。告你个开疆展土老军师,可怜见背井离乡薛仁贵。(徐茂公云) 原来是这般。我与你奏知圣人,着元帅衣锦还乡。就将俺女孩儿赐你为妻,一同见你父母去。夫荣妻贵,共享天恩,可不好也。(薛仁贵云) 谢了军师大人。不敢久停久住,将着黄金百两,御酒千瓶,回家见父母,走一遭去来。(徐茂公诗云) 只因你三枝箭定了天山,敕赐与黄金印拜将登坛。(薛仁贵诗云) 当日个哭啼啼抛离父母,今日个笑吟吟衣锦荣还。(下)



拖逗: 逗引。乔才: 坏蛋,无赖。乔,宋元口语,恶劣义。波: 句中衬字,无义。尪羸 (wang lei 汪雷): 瘦弱义。尪,骨骼弯曲。干剥剥:犹“干巴巴”,干瘦状。远乡牌: 死于异乡者墓顶上的牌。家: 一般写作“价”,语助词。烦天恼地: 形容烦恼之极。恰才: 刚才。小厮: 男孩。

咱: 语尾助词,表希望或请求。补代: 指招赘女婿以传宗接代。则:只。可便: 句中衬词,无义。闪杀: 苦煞,苦死。生忿: 忏逆,不孝。割舍: 拼着,不顾一切。绛州: 今山西侯马,在山西西南部,汾河下游。龙门: 即禹门口,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部,旧属绛州。恰便似送曾哀赵藁 (gao搞) 不回来:“赵老送灯台,一去不回来。”为宋元时谚语,原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这里讹作“赵藁送曾哀”。伯敞敞 (zhou bie bie宙憋憋): 刚愎,固执。哏哏: 狼狠。心劳意攘: 心烦意乱。支划: 处置,应付的意思。挣揣 (chuai 踹): 挣扎, 勉力支撑。 “三枝箭”句: 薛仁贵领兵击九姓突厥,发三箭,射杀三人,余众下马请降。军中为之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见《旧唐书·薛仁贵传》。



倘细究一下《薛仁贵荣归故里》的名目,似可明确这样一个问题: 这本杂剧虽以有关薛仁贵的传说为题材,但剧作家并不想沿着始贫困潦倒终衣锦还乡的轨迹走,牵着观众耐心忍性从头至尾目睹一段高度浓缩的发迹变泰史,从而落入平铺直叙的“人物传记式”的窠臼。张国宾试图选择一个角度,断取薛仁贵最辉煌的一截历史,铺展开来,编演成剧。他把戏的重心落在“荣归故里”上,这样明显地缩小了题材范围,制约了情节发展,增添了写作难度。放弃轻车熟路而披荆斩棘、新创格局,用心安在?似乎第二折戏里隐约着剧作家经营的用意和微露的心迹。

从大的层次上来看,第二折包括“梦中”与“醒后”两场,而以写梦居多,占十之八九的篇幅;“梦中”又可按张士贵的出现分作前后,而以写薛家为主,用了大半折。这种倾斜与偏重,为详细展示薛仁贵父母在家的悲惨生活预备了充足的场面。请看,两位老人被“折倒” (折磨、 摧残意) 的“瘦恹恹身子尪羸”, 忧愁的“干剥剥髭鬓斑白”, 行不动前合后偃,立不稳东倒西歪。家中一贫如洗,连“管待”孩儿也得用“一对旧麻鞋”、“二升家的荞麦”去兑换酒菜。如果说“吃了早起的,没那晚夕的,烧地眠,炙地卧”的“贫”,在“折倒”着双亲“身”的话,那么,“眼巴巴不见孩儿回来”和只怕儿子“落的定一面远乡牌”的“忧”,更“折倒”着双亲的“心”,使之少精无神,失魂丧魄; 而乡邻的轻慢、冷遇,“无亲无眷,无靠无挨”的孤寂,无疑又似雪上加霜。贫困与忧愁是推不去卸不下的重荷,压在衰老的身躯上、心灵上,真真“闪杀”(苦死) 他们了!

展示薛仁贵家庭的贫困状,固可形成对比,以眼前说当年,写出薛仁贵发迹变泰之不易、所付代价之沉重。但目的若仅仅是这一点,似大可不必用这么长的篇幅。看来,第二折的安排另有深意。让我们先荡开一笔,在更大的范围内审视一种文学现象: 大凡展示战争所造成社会民生凋敝的作品,都表露着对穷兵黩武政策的不满与控诉。这种例子俯拾即是。《诗经·唐风·鸨羽》里的服役者,担心的是“父母何怙”,自己服役,让年迈体弱的双亲去靠何人?不是情急而呼天,发出了“悠悠苍天,曷其有所”的怨叹么?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看似只抒写亲人作古之痛、园庐荒废之惨,但不正是以触目惊心的惨象来控诉战争的罪恶吗? 更不用说杜甫“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兵车行》) 的诗句,锋芒所向,直指“开边意未已”的错误政策。本剧的第二折也正如此,剧作家苦心经营的场面中,表现着战争对社会民生的破坏、影响,也就显露了作者对穷兵黩武政策的不满。这一点,在元代尤有现实意义。据 《元史·兵志》记载,元代在“战争狂”的统治下,战事频仍,许多青年被驱上战场,“至元七年,十丁出一卒”。而抽去丁壮的家庭,“岁久多贫乏不堪”。第二折戏正是通过梦境来折射这一社会现实的。虽然不是真切的再现,但雾漫青山,毕竟黛色可见。

梦是第二折的主要内容,虽运用梦境进行创作,在元杂剧中并不鲜见,既非张国宾首创,也非 《薛仁贵》独具。但,这一折戏却颇能体现张国宾运用这一手法的自如与熟稔。

首先,利用写梦来塑造形象、深化主题。主人公薛仁贵的应诏从军、御敌戍边、建功立业,于国于君无疑都是应“忠”之举,可以说,他是一名好军人; 但另一方面,正由于他的“尽忠”,才使父母饔飧难继,生计维艰。于家于亲,他显然算不上好儿子,没有“尽孝”。在这里,“忠”与“孝”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好军人”与“好儿子”似乎很难同时由薛仁贵兼备。而无论失去那一方面,薛仁贵形象都将少血无肉,不够丰满。薛仁贵此刻无法擅离边庭而归家省亲,作者也未于此时转笔将他调回,而是通过“写梦”来巧妙地解决“忠”“孝”矛盾,显得举重若轻。你看,“不知我那父亲老的怎么般一个模样哩”,这不是薛仁贵深深的眷念么? 梦见家庭的贫寒不正反映着薛仁贵对双亲衣食无着的操心么?而薛大伯的的举杖怒打,则又分明是薛仁贵心理上深沉自责的幻象。谁又能说一个连做梦都思念父母的人不“孝”呢? 但梦中的团聚,也只是“偷”来的片刻欢乐。薛仁贵仍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与责任,不敢久留。他告诉父母,“孩儿不是明明白白的回家来,我私自离边庭,探望父母,我便要去也。”可见他时时以国事为重,因而就绝无开小差之嫌。这样的“梦”既表现了“孝”,对“忠”又毫无减损,收一石双鸟之功。在梦中,“尽忠”与“尽孝”似仍无法统一,而实际上,这种矛盾冲突越尖锐,薛仁贵的形象也就越感人。如果张国宾一味回避薛仁贵这种理智与情感矛盾统一的性格结构,只写他“尽忠”戍边的坚定意志,或只写他“尽孝”思亲的绵绵情感,都将导致他性格的失真,成为依循一个理念而创造出来的纯粹的扁平人物,或是无情的一介武夫,或是无为的一名孝子。在此,借助梦境展示了薛仁贵的心灵美,把“尽忠”与“尽孝”统一于薛仁贵身上,人物形象更为丰满了。虽写梦无法使“孝心”物化为“孝行”,但却为以下的“荣归”导引了个好来由,使“荣归”成为实实在在的尽“孝”之举。歌颂封建社会中一部分农民弃农从军,尽忠也要尽孝的思想,原是该剧“立言之本意”,即李笠翁所谓“主脑”。梦境的安排深化了这一主题思想。

其次,通过写梦来成功地描写心理。戏剧受其“可见性”、“场面性”的限制,不可想象能如小说一样,由作者直接出面,用大段叙述性的语言精细入微地描摹人物心态,甚至暗示读者应该如何理解人物、给读者解释人物隐秘的行为动机。虽然元杂剧也有用精采的唱词,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的先例,但这种类似话剧独白的表现手法, 毕竟存在局限性, 过长则难免给人以累赘、 拖沓之感。具体到本折,独白手法显然绠短汲深,难以济事。深谙舞台特点的剧作家,从戏剧的特殊限制出发,把主人公牵肠挂肚、时时萦怀的浩茫心事变为梦境,用有如近世电影之手法使之视觉化,如实再现于舞台: 这里有追思与回忆,更多的则是估量与推想。他估量着家中一贫如洗、无米无柴的状态,推想着父母贫忧交加、茹苦负屈的境况。俗言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活现出了薛仁贵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是其心理活动的基本内容。而薛仁贵被挟嫌报复,“扑碌碌推出门、眼睁睁要杀坏”的一场虚惊,也恰好反映出现实中张士贵的妒贤争功在他心理上所造成的创伤和影响。这样用一个个可见的戏剧动作来揭示心灵,变抽象为具体,使人物复杂的心象直观地呈现出来,历历在目,因而化难为易,突破了戏曲这种文学形式的特殊限制,收到了堪与其它文学式样中精细入微的心理描写相媲美的艺术效果。

张国宾写梦技法稔熟,颇值称道。这折戏里的梦“象梦”,即具有主观性、虚幻性的特征。先看主观性。写入梦境中的人事,不应等同于客观现实,它已经过主人公有意无意地加工,是主人公追忆、估量、推想出的。比如,父子相见一场。依照常理,阔别十载重相逢,即便父亲责备孩子几句,谅不至于张口便骂“生忿贼”,甚而不顾劝阻、三次举杖怒打,似不近人情。设置这一貌似逆情悖理的情节,决非舛误,正好体现了张国宾对梦境主观性特征的准确把握。由于薛仁贵总感到“孩儿尽忠,便不能尽孝也”,对父母贫穷苦楚的处境也常引咎自责,因而推想出父亲已认定自己是个“生忿贼”,见面时也定不会轻饶。从这个意思上看,父亲愤怒的程度正体现着他自责的深度。所以说这一情节是薛仁贵的主观幻象。作者这样写,是为了揭示人物心理。倘以此为真,那可真是“痴人面前说不得妄了”。再来看虚幻性。这折戏的情节似有漏洞、经不起推敲: 仁贵到家后,母亲急出寻夫。但唤回后,却又不迅即告诉喜讯,反而没完没了地讯问“你可在那里来”,甚至还让他仔细叙说一遍庄东吃喜酒、招补代的琐屑事,絮絮叨叨,早把唤夫的行为目的忘到九霄云外。直到丈夫提及“驴哥儿”,方才恍然忆起; 接下来,薛父急问儿子“在那里”,而就在家中、一呼即应的薛仁贵,却偏偏听不见父亲回家后的说话声,非得唤一声方才出拜。这似乎也违反了舞台上的“物理可能性”; 最令人费解的是,方才还杀气腾腾,一口一个执缚定,“抢出去杀坏”的张士贵,突然间又绝口不提此话了,还推了薛仁贵一把,说“别推在梦里”。这些都有着显而易见的破绽,但实际上这都是梦的特征。只有显出这些破绽、漏洞,方才“象梦”。因为“各种形象在梦中……都是自然而然变化着,并且表现为一种意外的、离奇的、有时简直是完全无意义的组合。”(捷普洛夫 《心理学》第104页) 有的研究家认为本折“场面安排显得有些生硬”,并据此对张国宾的写梦技法提出了批评 (见 《元杂剧鉴赏集》第94页)。诚然第二折的“梦境手法并非完美无缺”的,但“场面安排显得有些生硬”却不能算作理由。因为梦中的场面并不依循正常思维方式变换,具有虚幻性,是离奇的组合,原无什么“生硬”可言。反过来,若张国宾忘记了虚幻性,把梦境中的场面安排得合情合理、自然顺适,使人感不到“生硬”,那才真正是败笔。

还应略提一笔的是,剧中薛家父子的语言绝无那种华丽的辞藻、典雅的句式,而是把鲜活生动的口语音乐化、韵律化,显得通俗流畅、委婉动听。读来不但琅琅上口,而且溢出沁人心脾的山野农庄泥土气息。俗语入曲,熟在人口,不但表演时能毕肖其口吻情貌,而且容易使观众听得清、记得牢,亦无损于文辞的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