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柳子厚之谪永州,得胜地。结茅树疏,为沼沚,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殁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无复曩时矣!”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唯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
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据小序,知这一组诗作于柳宗元逝世三年之后,即长庆元年(821)春。愚溪原名冉溪,又叫染溪,柳宗元贬官永州司马时居住在这条小溪边上,把它改名为愚溪,有《愚溪诗序》记其事。刘禹锡与柳宗元之间的友谊极为深厚。柳宗元逝世,刘禹锡曾“惊号大叫,如得狂病。”现在痛定思痛,仍感到“悲不能自胜”。因此三诗之中都贯串着物是人非的悲慨和低徊往复的怀念之情。诗中句句哀悼柳宗元的过早谢世,又句句表现他的精神永在,遗恨长存。刘禹锡从未到过永州。他是根据刚从永州来的一位僧人的介绍和自己对柳宗元的深刻理解来写的,因此这三首诗纯属凭虚构象。凭虚构象与按实肖象不同。它要求诗人超越时空的限制,从比实际描写对象广阔得多的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最为精彩的意中虚景来。这些意中虚景,既是诗人自己审美心灵的外化,又是与描写对象十分切合的感性形象。
第一首主要从柳宗元的诗文中汲取景物,以乐景寄哀思。首句“悠悠”一词取自柳宗元的《夏初雨后寻愚溪》诗:“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柳宗元自谓“以愚触罪”,实际上是以兴利除弊得祸,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惭地”,故能尽日悠悠然行吟于小溪之畔。历时既久,溪水也悠悠然着诗人之精神。次句“草堂”即《愚溪诗序》所说的“愚堂”。结句“一树山榴”四字亦从柳诗《新植海石榴》化出。春水、草堂、新燕、榴花皆为柳宗元生前娱情悦志、留连吟赏的景物。如今这些景物未尝有殊,而柳宗元已不在人世。睹物伤怀,倍增哀感。以柳宗元所命名的溪水、所构建的草堂、所手栽的石榴来表达自己萦怀不已的思念,以见其人品精神以及诗文之长留人间,又以“春自来”、“草堂无主”、“中庭草”一类空寂无依的意象寄托自己的哀思,以见其音容笑貌连同身影之一去不返。在存与亡、乐景与哀思的强烈反差中展示出诗人内心的巨大悲痛和刻骨铭心的悼念之情。
第二首主要从柳宗元自身的德才方面展开联想,以乐事写悲情。首句赞美柳宗元的书法。据《因话录》卷三记载,柳宗元的书法,“后生每师效。就中尤长于章草,为时所宝。”“草圣”一词,原指东汉书法家张芝。刘禹锡认为柳宗元的草书优入圣域,可以同张芝媲美,但他生前所题之壁已坏,极为可惜。次句是说,柳宗元手植的树木已归邻里所有。“木奴”原指柑桔。东汉李衡曾在武陵龙阳洲上种柑桔千株,为子孙衣食之计,号“千头木奴”。事见《襄阳耆旧记》。这里泛指一般的果树。第三句中的“通德榜”是表彰德行的门匾。东汉郑玄精于经术。相国孔融名其乡为郑公乡,广其门闾,号为“通德门”(见《后汉书·郑玄传》)。诗中以郑玄比柳宗元,说他的道德学问为乡里所敬重;所居之里,德声播闻。诗中所写的“草圣”为美誉,“千树木奴”为佳话,“通德榜”为德泽,合起来都是乐事,款款写来,寓无限敬仰之诚。结句仍以残阳樵车一类寂寞之景,抒发人去屋空的悲情,构思及艺术效果大致同于前诗。
第三首主要是以悲酸语写怨愤。前两句极写柳宗元生前的贫困和身后的凄悲。“柳门竹巷”为柳宗元生前居处。“柳门”是双关语,既指柳家,又指用柳条所编的门篱。“竹巷”即竹编的陋巷。四字写尽柳宗元谪居之贫。“依依在”是说柳宗元去世后故居无人修葺,荒废已久,只是隐约可辨。“野草青苔”为荒芜之景,给人以触目凄凉之感,更何况此类景物日日增多,言下有无限悲酸之意。后两句化用向秀《思旧赋》的典故。向秀与嵇康俱为竹林贤友。嵇康因不肯阿附权贵,致无辜被杀。向秀经其故里山阳,闻邻笛嘹亮,感而作赋。本诗把柳宗元受迫害而死与嵇康无辜被杀联系起来,认为他们都是遭冤以殁,而嵇康尚有贤友向秀前往山阳凭吊旧踪,柳宗元的故居则一任其破败芜没,再也无人存问往顾,连自己也因为居官有程,无由前往,致使死者埋恨千古,生者寄恨无穷。全诗就在万般无奈的悲酸气氛中结束,而把对于黑暗世道的满腔怨愤寄于言外,留给读者自己去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