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贞吉·贺新凉》原文赏析

《曹贞吉·贺新凉》原文赏析

再赠柳敬亭

咄汝青衫叟。阅浮生、繁华萧瑟,白衣苍狗。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试问于今真姓字,但回头、笑指芜城柳。休暂住,谈天口。当年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

这是一首赠人词,共二首,这是第二首,故词题曰“再赠”。柳敬亭(1587—1670?),明末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学艺糊口,成为著名说唱表演艺术家。他的传奇式生涯,孔尚任《桃花扇》中有生动描述。大诗人吴梅村也为他写过脍炙人口的传记。吟咏他的诗词数量丰富,曹贞吉此词是其中佼佼者。

柳敬亭入清后,生活落拓。康熙四年(1665),他以七十九岁高龄入京卖艺谋生,频受士林官府邀请。关于此词的本事,毛大瀛辑《戏鸥居词话》有如下记载:曹禾曰:“柳生敬亭以平话闻公卿。入都时,邀致接踵。一日过石林许曰:‘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家实庵首赠以二阕。合肥尚书见之扇头,沉吟叹赏,即援笔和韵珂雪之词,一时称盛京邑。学士顾庵叔自江南来,亦连和二章。敬亭名由此增重。实庵首调寄《沁园春》云(略)。其次阕,调寄《贺新凉》云(略)。”当时文坛泰斗王士禛对这两阕也非常推崇:“赠柳生诗词,牛腰束矣,当以此两词为压卷。”

这首词写身怀绝技的一代名艺人的凄凉晚景,易于触动人的身世之感,洒一掬同情之泪;更重要的,词以人系史,表达了许多人对明王朝的故国之思。加上词风雄深苍凉,艺术感染力很强,故能声誉鹊起,备受赞赏。

上片着重刻画柳敬亭的说唱技艺,下片主要描述他的身世遭遇,贯串在这二者之间的是作者与艺人的亲切情谊和不堪回首的今昔之恨。

起首三句破题,凸出了柳敬亭内涵丰富的形象。“青衫叟”,是目前苍颜白发地位微贱的萧瑟景况;但并非一向如此,他“曾经沧海难为水”,是繁华场中的过来人。只不过世事变幻无常,浮生由繁华而萧瑟,转头如梦,正如杜甫《可叹》诗所比喻的一样:“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种概括今昔的多层次的人物介绍,显示了人物的不凡及其经历的异常,引起读者的关注好奇,为后文写其技艺和身世预先铺了路,起到了统率全篇的作用。再则,柳敬亭“白衣苍狗”的浮生,与南明小朝廷的兴衰息息相关,因而这一形象又无疑是明末时政的一个缩影,包含着作者对世事沧桑的感喟。开端“咄汝”二字,发唱惊挺勃郁。用“尔汝”相称呼,是古人忘形之交的亲切随便口吻,可见两人不拘礼节的情谊。“咄”是表示嗟叹、惊诧的象声词,用在这里突兀峥嵘,感慨横生,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青衫叟”的形象因何出现?原来是来京说唱表演。上片余下的内容均写柳敬亭的表演艺术,可分为两个层次。

“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着重描摹技艺之高超。第一句写说唱内容。“抵掌”,击掌,指说书时借以传神的手部辅助动作。柳敬亭说唱内容广泛,词人特特拈出“六代风流”,就含义深长。六代指都以南京为都城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这个走马灯似的六代,历来被看作“风流”亡国的典型。其共同特点是末代皇帝皆君荒臣淫,醉生梦死,朝纲紊乱,国祚短促。在风流旖旎的外衣下,包裹着惨痛的亡国教训。而建都南京的南明弘光政权的覆灭,又恰恰与六代如出一辙。艺人说此,作者听此,都心照不宣地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第二句形容奇妙的艺术表现力。“涛飞山走”,既夸张,又形象,有气势,有力度,把丰富多采的内容与扣人心弦的表演形容得精采绝伦。这个自铸伟词的创辟辞语,也正体现了曹贞吉词宁为创,不为述,宁失之粗豪,不为闺襜靡曼之音的特色。第三句反映听者的感受。《易水歌》,是荆轲为燕太子丹去刺秦王在易水告别送行者时唱的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见《战国策·燕策三》)音调悲壮激烈。“风流”的内容,何以能给人以《易水歌》的感受?正可见柳敬亭说六代故事,并非出于歆羡叹赏,而是交织着自己的悲怆。有感情主宰的技巧,那才是真正高超的说书艺术,否则技巧也只是苍白的噱头而已。这第三句的反衬,相当重要而传神。

以下四句是柳敬亭说唱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在说唱的间隙,作者突然问艺人:你真的姓什么?柳敬亭的姓有一段传奇故事。他本姓曹,原本犷悍,官府追捕他,他逃避外出,“过江休大柳下”,“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吴梅村《柳敬亭传》)词中巧妙地补充了这段著名的佚事。柳敬亭以不答作答的形象也很生动。“芜城”是扬州的代称,“芜城柳”又补充交代了艺人的籍贯(泰州时属扬州府),这些都非漫笔。“回头笑指”,又可见柳敬亭的机智狡狯,在说唱时怎能中断而答问呢?但不答又不恭。于是不露破绽地来了这个带表演兼答问的动作,然后又继续滔滔不绝如“谈天口”那样演唱下去。(谈天口,指驺衍善谈论。典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一个执着追求表演艺术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这个戏剧性的小插曲,又把宾主间的相得,表现得诙谐幽默。

过片用“当年”领起三句,转入写其身世。这三句用历史人物处仲借喻明末重要将领左良玉。处仲,晋王敦的字,王导从兄。晋元帝即位于建康,以敦总征讨之事为镇东大将军,死于扬州。左良玉(1599—1645),封宁南伯,驻军武昌。他袒护东林党,欲诛锄马士英、阮大铖等权奸,于南明弘光元年(1645)以清君侧为名,水师蔽江东下,向南京进军,不幸中途病死。“断江流、楼船铁锁”,指左军战船军容之盛。“落星如斗”,喻将星殒落,指左良玉之死。两句一顺一逆,有无限惋惜之情。词写柳敬亭,插入左良玉岂非离题?其实不。柳敬亭其时为左良玉幕宾,宾主甚相得,正如作者另一首《沁园春》所写:“想黄鹤楼边,旌旗半卷;青油幕下,尊俎常陪。”这是柳敬亭生平最舒畅最得意的黄金时期,倘若左军讨伐成功,南明政权或可改观,不至遽灭。

自左良玉死后,知音已绝,柳敬亭此后郁郁不得志。从“七十九年尘土梦”到“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便接写柳敬亭进京及目前的迍遭处境,回应了篇首“青衫叟”的来由。大开大合,与上面得意处境对比强烈。这几句多层次揭示柳敬亭的落拓失意。一是年迈无成。“青门”,原指长安东南霸城门,因色青而称,此借指京师。柳敬亭以七十九岁高龄才至京师,而进京也不过是为谋生,沽酒买醉而已。这个漫长而可怜的“尘土梦”,与岳飞《满江红》词中壮怀激烈的“三十功名尘与土”的感慨,不啻有天壤之别!二是故旧凋零,形单影只。“嘉荣”,指唐代著名歌手米嘉荣。刘禹锡有《与歌者米嘉荣》诗:“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此用以指柳敬亭。三是憔悴潦倒,象“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楚辞·渔父》)的屈原一样踽踽凉凉。而其情其境,“人知否”?这一诘问透出无限悲凉。“天宝琵琶宫监在”,指唐玄宗天宝年间著名乐工李龟年,他是宫内梨园班首,善弹琵琶。安史之乱后,处境一落千丈。晚年流落江南,靠弹唱旧事,缅怀往昔,苦度生涯。柳敬亭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位当代“天宝宫监”。这种喻指,不仅十分贴切,更有十分丰富的现实内容,有故国之思的人们看到这位憔悴的旧朝人物,哪能不悄然暗惊?

“今昔恨,一搔首”,结语是无主句,使蕴涵量大大扩增。柳敬亭如此,有今昔恨的人莫不如此。曲终奏雅,语简意赅,揭示出全词的题旨,有袅袅余音,供读者去吟味去品尝,达到了“篇终接浑茫”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