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遗黄琼书》鉴赏

古文·遗黄琼书

李固

闻已度伊、洛(1), 近在万岁亭(2)。 岂即事有渐, 将顺王命乎(3)?盖君子谓: “伯夷隘, 柳下惠不恭(4)。 ”故传曰: “不夷不惠, 可否之间(5)。”盖圣贤居身之所珍也(6)。诚遂欲枕山栖谷(7),拟迹巢、由(8), 斯则可矣(9); 若当辅政济民, 今其时也(10)。 自生民以来, 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 此为志士终无时矣(11)

常闻语曰(12): “峣峣者易缺, 皎皎者易污(13)。 ”《阳春》之曲, 和者必寡(14); 盛名之下, 其实难副(15)。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16), 朝廷设坛席, 犹待神明(17)。 虽无大异, 而言行所守无缺(18);而毁谤布流, 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 声名太盛乎(19)? 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 薛孟尝、 朱仲昭、 顾季鸿等(20), 其功业皆无所采(21), 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22), 愿先生弘此远谟(23), 令众人叹服, 一雪此言耳(24)

〔注释〕(1)度: 同“渡”。伊、洛: 伊水和洛水,两水均在京城洛阳之南。(2)万岁亭: 在今河南登封县西北,相传汉武帝登嵩山,闻山上有三呼万岁声,故名。(3)即事: 对当前的事件,指朝廷征召。按,黄琼被征后,路中称疾不进。渐: 心动。“渐” 是《易》的卦名,象征“徐缓的运动”,故引申为不再固执原意。(4)君子:指孟子。引号中的句子见《孟子·公孙丑》。伯夷: 殷商时孤竹君之子,殷亡后,不食周粟,与弟叔齐饿死于首阳山。隘:心地偏狭孤僻。柳下惠: 名展禽,春秋时鲁国人,曾在鲁国做典狱官,三次被罢官,仍不离开鲁国。《论语·微子》记孔子的话,说伯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 说柳下惠“降志辱身”。恭: 庄重,自尊。(5)传: 解释儒家六经的著作称之为“传”。引号中的句子见扬雄《法言·渊骞篇》。夷、惠: 指伯夷、柳下惠。可否之间: 采取中间态度。意即既不学伯夷的过分偏狭,也不学柳下惠的一味随和。(6)居身: 处世,立身。珍: 珍视,看重。(7)诚:果真。枕山栖谷: 喻在山野隐居。(8)拟: 模仿。迹: 行为。巢、由:巢父和许由,相传是帝尧时的隐士,帝尧禅位给他们,他们逃避不受。(9)斯: 这样,指拒绝征召。(10)辅政: 辅佐朝廷办事。其时: 正是时候。(11)生民: 世界上有人、人类社会开始。善政: 统治合理,政治清明。乱俗: 统治无方,社会混乱。志士:有志救世济民的人。终: 永远。(12)语: 成语,谚语。(13)峣(yao)峣: 高峻。缺: 折断。皎皎: 洁白。(14)《阳春》: 古代高雅的乐曲。和:应和,共鸣。寡: 稀少。语出宋玉《对楚王问》。(15)盛名: 大名。副: 符合,相等。(16)鲁阳: 今河南鲁山县。樊君: 樊英,东汉名士,州郡和朝廷多次征召,他都拒绝不应。顺帝永建二年(127)强征到京,仍不肯朝见,用轿子强行抬至殿上,也不肯跪拜,国人对他期望甚高。(17)设坛席: 筑坛安席,形容礼敬。犹: 好象。神明: 圣贤,有智慧的人。按,当时顺帝待樊英如对师傅,拜为五官中郎将,询问朝政得失,恩礼备至。(18)大异,杰出的表现,惊人的谋略。所守无缺: 道德规范上没有错误。(19)布流: 传播。应时: 顿时。折减: (名声)降落。观听: 指群众以耳目所听察的种种。望深: 期望过高。(20)顷: 近来。胡元安:与以下三人都是当时被征召的名士。(21)功业: 办事成绩。采: 可取,值得记载。(22)俗论: 世俗的议论。处士: 居家未做官的士人。纯:专门。虚声: 与实际不符的名望。(23)弘: 施展。远谟: 远大的谋略。(24)一雪: 一举洗刷。此言: 指“言处士纯盗虚声”的“俗论”。

〔鉴赏〕东汉后期,皇帝闇弱,宦官、外戚专权,朝政纷乱,一些关心时局的知识分子力图挽回颓局,一当他们在朝廷任职时,便希望延揽正直有为之士,互相声援,结成一股能左右时局的力量。李固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一。但当时也有不少欺世盗名的人,声望很高,实际上并无能为,被征以后毫无贡献,使朝野失望。黄琼是安陆(今属湖北)人,魏郡太守黄香之子。黄香死后居家不仕,州郡屡次征辟都拒绝不应。由于朝廷不少公卿推荐,顺帝派公车征召,黄琼被迫晋京,却又在途中称疾不进; 皇帝下诏书令地方政府以礼催他上道。李固久慕黄琼的才能,便写了这封信催促,对他寄以很大的希望。后来黄琼果然对朝政起了相当作用,官至太尉、司空;并在外戚梁冀专权时保持了自己的风骨,而且还一度营救过李固,不负李固所望。

书简本是一种日常应用文,不属于美文学的范畴,但由于不受体例和格局的限制,便于自由地说理抒情。书信通常不为公开发表用,所以还可摆脱著书立说时常有的矜持的虚套,显示写信人的真实感情,因此别有一种其他文体所少有的真实的品格。文字一具有真实的情感,便能动人,从而应用文也能与美文学接壤,或带有美文学的性质。这封信也因此历来被当作文学作品传诵。

全书以自然段落明显地分为两段。前一段是敦促黄琼应征;后一段是表示对他寄以厚望。两段的意思虽都是为了劝黄琼出来为时局效力,但并非一味催逼; 而且在劝勉中带有婉转的告诫。第一段给黄琼摆出了两条出路:要么你彻底隐居,不问人事; 要么你就必须在没有尧舜之君的“乱俗”中作辅政济世的志士。这段里隐隐地含着一点“激将法”: 如果你要“拟迹巢、由”,本不该应征上路; 既然上了路,说明你是动了用世之心的,就不该中道托病不进。不进,无非是对时局的混乱有所顾忌; 而如果政治清明,天下大治,要志士何用?这样的敦促就要比一味催逼有鼓动力得多。

第二段的告诫意味更为浓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仅是对已经征辟的那些人的评骘,而且也带有给予黄琼以激励和促其警惕的含义。说得直白一点,这段的意思就是,你如果是虚声盗名之士(当然李固认为黄琼并非这样的人,否则他就不写信敦促了), 那末你不出来也罢; 如果你要出来,就应该真正有所作为,以事实证明“名下无虚士”,为国家建功立业,以堵“俗论”之口。那时“纯盗虚声”的人太多了,李固虽久慕黄琼,但由于前此那些名实不副的名士的教训,在黄琼尚未有宏规远谟的表现以前,李固也不能不怀着惴惴不安的疑虑。因此,这一番历数以前征辟之士的不孚人望的事实,是他感触良深的真实心情的透露,既是一种隐约的告诫,仍然也带有“激将法”的味道,不过表达得曲折婉转而已。

一封两三百字的短简里,能包藏着如此丰富的内容,确不是凡手所能做到的。其能成为书简的名篇,绝非偶然。至于书中所表露的推心置腹的感情,更非通常的应酬文字所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