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韩愈《赠崔复州序》原文|注释|赏析
韩愈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自长史、司马已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乃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 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 苟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 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赋有常而民产无恒,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 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 愈尝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也,于是乎言。
这篇文章作于贞元十九年(803),正当永贞革新的前二年。此时,唐代社会黑暗,藩镇林立,各地不断发生水旱灾害,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韩愈写此序给一位在复州 (今湖北沔阳,唐代属山南东道) 做刺史的崔君,表面上是赞美他的仁爱,勉励他为老百姓多做好事,实际上则是用迂回的笔法,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对当时的黑暗政治和贪官污吏,主要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的不满与讽刺。
全篇可分为四段。第一段,讲做刺史的荣耀; 第二段,讲做刺史的困难,也就是做一个封建社会的“清官”之难;第三段笔锋又一转,讲崔君做刺史应该是有荣而无难,因为他有于頔这样一位顶头上司;第四段收束,点出作者与崔于二人的关系,表明作者写这篇赠序的缘起。
唐代官制,地方有州、县两级。一州的行政长官是刺史,其下有县。那些靠一枝笔打入仕途的封建文人,能做到州刺史的官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故文章一开头就说到当州刺史的好处:“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数十人”,“其禄足以荣其朋友故旧”,甚至一州之人的喜惧,都要随着州刺史的喜乐行事。“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中唐以后,节度使成为总揽数州军民财政的长官,所辖之州的刺史即为其下属,故节度使又称“连帅”,权势甚重。在州刺史的各项职责中,催收赋税是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州刺史要对一州百姓的民生疾苦负责,却又不能不听从节度使的辖制,往往夹在中间,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因此下文接着就谈到做州刺史的难处。
第二段一开始,作者就用了一个表示转折的连词“虽然”。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它表明下面的文字将要从反方面展开叙述。刺史的官职固然是荣耀了。但是,偏远地方居住的老百姓,他们的脚步从来没有迈进过城市,就是遭受了委屈、冤枉,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也很少能向乡长、里胥之类的地方小官申诉,何况是向县令、县尉去辨白呢?能向县吏辨白的人就很少了,更何况是到州刺史的大堂上去申诉自己的冤屈呢!因此,肯定有什么情况是刺史所听不到的,也肯定有许多委屈是小民们无从宣泄表达的。文章层层递进,层层深入,有力地说明了封建社会中官与民的对立。这种对立,本是封建时代十分普通、司空见惯的现象,但一经作者挑明,就变得力透纸背,字字千钧。韩愈正确地估量了这种官吏漠视人民,人民惧怕官吏、下情不能上达的情况,接着,又深刻地指出:
“赋有常而民产无恒,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这才是全文的重点。“赋有常”,说的是朝廷派给百姓的赋税是一定的,不会因灾害疠疫的不期而至稍有松缓。“民产无恒”,语出《孟子·梁惠王上》:“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固无恒心。”恒产,指田地房屋等不动产。据韩愈在同一年所上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当时京城一带遭受旱灾,百姓“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涂,毙路沟壑”,哪里还能有固定的产业收入。朝廷催逼赋税,百姓流离失所,灾害瘟疫的到来又无法预料。人民生活的好坏,直接操纵权虽在刺史手里,但下级的县令却不能把下情随时上达;尽管刺史愿意解救人民的困厄,及时向上级节度使汇报情况,却又得不到节度使的信任。这里点出“连帅不以信”,绝非虚设,而是为下文引入于頔作一番准备。
刺史处在两面为难的地位,人民日益穷困,朝廷的横征暴敛却有加无已,刺史的官不是太难做了吗?这种情况,作者在另一篇《送许郢州序》中作过更为清晰的论述:“为刺史者恒私于其民,不以实应乎府; 为观察使(地位与节度使略相等) 者恒急于其赋,不以情信乎州。繇是刺史不安其官,观察使不得其政,财已竭而敛不休,人已穷而赋愈急,其不去为盗也幸矣。”统治阶级的立足之地不是“岌岌乎殆哉”了吗?所以作者说:“吾见刺史之难为也!”难为,实际上是点出了刺史这一官职的重要性,寄托了作者对崔君的殷切期望,同时也暗暗为下文中对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的似赞实讽、似褒实贬作了相应的铺垫。
第三段,正式由崔君引出于公。于頔当时做山南东道节度使,崔君为复州刺史,正好在他的直接管辖之下。《旧唐书·于頔传》,说他“横暴已甚”,“公然聚敛”,是个以贪酷著名的官僚。崔君在他的手下,要真正为人民办一两件好事,更是难乎其难了。但作者并未正面指斥于頔,反而说,凭崔君的仁爱,足以使复州百姓休养苏生; 凭于公的贤能,又足以任用崔君。因此,崔君任刺史,恐怕是有荣而无难的吧?“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轻轻一句把前面两段全盘兜住,看似轻松,实则很有分量,不是泛泛之辞。一个“将”字,下得尤妙: 表示期望,表示怀疑,表示等待,深切体现了作者此时的复杂心情。
最后一段,作者点明自己与崔君和于公的关系,为全文做个收束。韩愈曾向于頔上过书,也得到过于頔的回信,所以说“尝辱于公之知”。又与崔君是朋友,所以说“旧游于崔君”。为了庆贺复州人民即将蒙受他们的恩泽,于是写了上面这篇序。结尾悠然带住,余音未息。本是要崔君切实负起责任,要于頔信用崔君,停止对百姓的横暴搜刮,却用赞美他们的话作结,给人留下无限思索与回味的余地。
作品的风格,剀切、含蓄、委婉、辛辣。如果把这篇文章与《送许郢州序》同看,就更能体会出本篇的艺术特色。两篇文章同为贞元十九年所作;崔许二人都是刺史,又同为于頔的下属; 作者又同样企图通过自己的文章对于頔有所警策。但是许序较为明朗,崔序则更为含蓄。送许序明白说出自己与许君不是泛泛之交,故送行时“不以赠而以规”; 赠崔序则通篇皆为颂扬之辞,而规戒之意在在皆是。送许序明确指出写作序文的目的,是借赠许之行而以言赠于公; 赠崔序则绝口不提劝谏于公,而字里行间又处处可以看出其意旨所向,无一不是针对于公。送许序尚以堂堂正正之辞,从正面以规以谏; 赠崔序则完全从侧面着笔,用旁敲侧击的办法以讽以刺,冀其悔悟。妙在点到为止,不着痕迹,意在言外,而又能使尽人皆知。如末句云:“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也,于是乎言。”看似颂扬,实则无异于对大大小小或横征暴敛,或碌碌无为的官吏们的辛辣的讽刺!
文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虽属短制,却内含起伏波磔,笔笔不空,笔笔不苟。作者着眼于内容的前后呼应,专从正反两方面的对比落墨。如写刺史之荣与难的对比,刺史之乐与不乐的对比,官之闭目塞听与民之忍辱含怨的对比,人民日益困穷与赋税毫不宽放的对比,等等。无往不回,无反不复,皆有法度可观,堪称一篇精心结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