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冯帆
万古不死秦淮月, 千年不竭骊龙血。
谁幻江城作蜃楼, 谁化暑宵成贝阙?
直把苍茫万斛愁, 浣作江天五更雪。
泉落鲛宫万游戏, 汉佩湘珠千出没。
风软潮平夜将半, 回舟更逐星光乱。
却喜无月灯愈灿, 倒翻水底成星汉。
毕竟繁华似太平, 谁言箫管殊清晏。
荡桨吴侬说向余: 今岁灯船廿载无。
廿载以来江涨高, 年年夏汛水平桥,
阑干浸在波涛底, 画船那得出游遨?
夷船骤至连天涨, 夷船退后江不浪。
始知水气兆兵气, 翻以悲余得欢赏。
圩田熟收船价低, 惊魂甫定歌喉怆。
压惊齐上秦淮航, 犒旧重寻花月舫。
有客紫裘腰笛来, 穿云裂石河楼上;
有客虬髯醉咽呜, 击碎唾壶小酒唱。
君不见——
去年今夕秦淮岸, 鹊桥待渡银河半。
炮雷江口震天来, 惊得灯船如雨散。
圌山已失京口破, 火轮撇捩黄天过,
燕子矶头峙猰榆, 朱雀航外横鲸鳄。
生长承平听画筝, 几闻铁马兵戈声,
游船变作逃船贵, 十千未肯出关行。
旌旗猎猎古城坳, 不见游舠见海舠,
海舠飘忽如霆电, 谁敢声炮向江皋。
二百余年桃叶渡, 七万里外红毛刀,
十丈长人龙伯国, 翻天覆地喷波涛。
肯信围城忽尊俎, 一夕干戈变干羽,
百万金缯万虏欢, 十年牛酒千夫举。
倾得蛟宫宝藏完, 保障半壁东南土。
莱国惟须纵博壶, 靳王那用提金鼓!
但看封豕离大江, 依然画鹢出横塘,
玉树重开花月夜, 羯鼓宁惊霓羽裳,
鲸波化作桃花浪, 兵气销为明月光。
阿芙蓉风十里香, 销金锅里黄粱场。
衣香鬓影天未霜, 酒龙诗虎争传觞。
今夕何夕银河苍, 万岁千秋乐未央。
惜哉不令英夷望, 应叹江南佳丽胜西洋。
魏源
此诗作于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夏秋之交,时值《南京条约》签订周年前后。
引,原本乐曲的一种体裁,在此指为歌行体。秦淮灯船,游乐胜地秦淮河上张灯结彩的游船。诗人由秦淮游乐着眼,并以此反映社会危机、社会窳败,可谓匠心独运,别具只眼。
征歌逐舞、纸醉金迷地纵乐,本就是孕育崩毁亡灭的祸源,既在失败之后,脆管繁弦、歌舞依旧,不思卧薪尝胆,灯红酒绿、浅斟低唱如故,更可见此辈心态沉沦堕落及社会风气糜烂腐败到了极点。正如化了脓的伤口,只会愈烂愈大,终究不可弥合。这,正是本诗所客观显示披露的内容。
首句到“谁言箫管殊清晏”为全诗第一层内容,极写秦淮河繁华发达。月儿千古不死,河水长流不歇,灯光灿烂,歌女出没,游客嬉戏调情,宛如神仙境地,别有洞天。“毕竟繁花似太平”,如此胜境,自是繁华,似不用怀疑。然其间着一“似”字,却又令人思量。
“荡桨吴侬说向余:今年灯船廿载无。”为铺垫过渡语句。今年更胜往夕,进一步渲染繁华假象。“廿载以来江涨高”,“画船那得出游遨?”既然画船无法出游,也便谈不上繁华,所谓“廿载无”,也自显然;而更胜,也在常理之中。“夷船骤至连天涨,夷船退后江不浪。”水涨水落,与“夷船”关系至密。“始知水气兆兵气”,天人感应,自然而然。“翻以悲余得欢赏”,战争爆发,应验了兵气,兵既退,水亦落,兵起似与天象的变化相一致,不可厚非!更主要的是,战火暂熄,贵族士绅,又可秦淮游乐,在其看来,仍为幸事。悲为次要,欢乃是根本。诗人如实叙来,似乎不带主观倾向,然其是非,却已昭然若揭。
耻辱的条约已经签订,巨额的赔款已经拱手献上,侵略者已经暂时退去,战争自然是告一段落。预兆应验了,水势降下,画船可以荡出,压抑已久的游客前来凑趣者更多,“繁华”须理成章地就更胜往年。“圩田熟收船价低”倒是小事,“压惊齐上秦淮航,犒旧重寻花月舫”却是实际。艳瘾久遭压制,自需变本加利地偿还;以纵欲渲泄麻醉,也可以压惊镇静,忘记战争带来的震怆。至于说战争还否再来,国家会否灭亡,自不干己事,也不必介意。
只是,不如意事常有,“惊魂甫定歌喉怆”,小小歌女,似乎仍忘不掉前天的惊恐,绕梁之音变得凄凄惨惨,此却未免令游客扫兴。然更煞风景的还数长须游客,他不该在醉意朦胧中“击碎唾壶小酒唱”,且是唱伤心的往事、早该忘记的战争!
“去年今夕秦淮岸”至“保障半壁东南土”,那对往昔战争的回忆。嫖客与妓女之间,原本是肉体买卖的关系,然古来嫖客,却又偏偏强以情字作遮掩,似乎嫖客便是才子,妓女即是佳人,嫖客妓女所演,也自成了才子佳人的故事。“鹊桥待渡银河半”,诗人比之为牛郎织女,显然是语带调侃。恰当假牛女们银河正渡之时,“炮雷江口震天来”,侵略者的枪炮已经打来,他们再也顾不得装乔多情,“惊得灯船如雨散”,各自怆惶逃遁,无暇多顾。“圌山已失京口破,火轮撇捩黄天过,燕子矶头峙猰命,朱雀航外横惊鳄”,外寇穷凶极恶,猖狂已极,俨然如入无入境地,毫无顾忌。圌山,镇江城东之山,抗英江防要塞。
“生长承平听画筝,几闻铁马兵戈声,游船变作逃船贵,十千未肯出关行。”游客日常多听的是筝筝琴弦、靡靡之音,乍闻枪炮轰轰,早已失魂落魄。游船船主似乎有一些胆气,但他们崇拜的是金钱、是黄金,趁国难发财,也自不会操戈卫国。也唯如此,才会出现“不见游舠见海舠,海舠飘忽如霆电”之惨败局面。侵略者骄狂猖獗,不为无因。“肯信”以下至“靳王”一句,矛头直指达官显贵、朝廷栋梁,诗人对其投降自保、卖国求安策略,作了尖锐辛辣的批判。正在两军对垒、干戈相峙,胜败尚且难定,然而双方将帅,此时却已经握手言欢,杯酒往来。言欢总有条件,此便是“百万金缯万虏欢,十年牛酒千夫举”,我方向敌方送去了“百万金缯”、“十年牛酒”。对侵略者来说,扩大殖民地及商品市场固是根本。其目的仍在于掠夺财富,既有财富上门,土地的占领也自不难,暂时撤兵也可商量。“倾得蛟宫宝藏完,保障半壁东南土”,对清廷来说,首要的却是保住龙位,苟且偷安姑且不论。至于财富,可以从百姓手中盘剥;至于能否永保江山,则是后事,不必为此焦虑。诗人的批判嘲讽,十分明显。
“莱国惟须纵博壶”至结尾为最后一层,句句讥刺、语语激切,诗人对社会、对朝廷的批判,得到了集中表现。国非无才人可用,然栋梁之才,纵如莱国公寇准,也自不必运筹帷幄,但须恣意投壶纵乐;而如蕲王韩世忠,也不必击鼓挥师,出征拒敌。于此诗人虽未进一步说明,却显然抨击了朝廷投降策略及忠勇抵抗力量遭斥不用的事实。
“但看”以下,以沉痛愤慨之笔,描画了贵族士绅麻木堕落、苟且偷生之丑行,展示了封建大厦将倾之前的混乱。“但看封豕离大江,依然画鹢出横塘”,侵略者刚刚撤出,游乐的彩船即刻荡出,游客之迫不及待,自不须多言。简直是分秒必争,好象末日即将到来抓住片时片刻及时行乐:歌女重整旧业,嫖客重又光临,烟君子急忙整治烟具、过起了烟瘾,酒棍诗豪传杯递盏、划拳行令、歌诗唱和。这俨然又是一派升平景象。“兵气销为明月光”,侵略者大概是为此情此景感动而撤离?“羯鼓宁惊霓羽裳”,侵略者不愿以战鼓声惊了这动人画面!“惜哉不令英夷望,应叹江南佳丽胜西洋”,这又是何其辛辣的嘲讽,外寇的侵略,为的是财富市场,什么江南美女、轻歌曼舞、急管繁弦,均不会阻挡住侵略者的洋枪洋炮、火轮战舰,且只能加速国家的覆亡。
全诗迂回曲折,时扬时抑,或褒或贬,然其大旨,终在于斥贬。扬也好、褒也罢,均为斥贬。在艺术效果上,如此结构,其贬斥更见力度。儒家诗教,主张怨而不怒,温柔敦厚。诗人也力避直面谴责,大量化用历史典故、神话传说、暗喻象征,以淡化其愤激,然其愤慨,其忧国激情,终无法抑制,故其批判讽刺,又极为明显。爱国的热情、由现实产生的深沉的忧患焦急,在诗中均有淋漓的表现。总之,这是一首颇为成功的政治讽刺诗,是一首比较杰出的爱国主义诗篇,充分表现了诗人魏源的爱国主义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