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拒请托和主动示好
——杨震和刘授
用儒家的标准来衡量,东汉硕儒、太尉杨震堪称是一位道德完人。
“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脍炙人口的“杨子四知”就是杨震其人洁身自好不受贿赂的一张名片。从那时起,“杨子四知”便成了进行廉洁教育的生动教材。
东汉永初四年(110年),年已五十多岁的杨震奉命就任东莱郡太守,途经昌邑。昔日的门生、昌邑县令王密于深夜前去拜见杨震,送来十斤黄金。杨震拒收,王密对他说:“黑夜之中,没人知晓。”由此引发了杨震的感慨,说出了“天知,神知,我知,子知”的万古名言。《后汉书·杨震列传》特地记载了此事:
大将军邓骘闻其贤而辟之,举茂才,四迁荆州刺史、东莱太守。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后转涿郡太守。性公廉,不受私谒。子孙常蔬食步行,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
不论是《后汉书·杨震列传》中所记载的“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还是后来人们相传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意思都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都是儒家慎独理念的经典表述。“杨子四知”加上他以“清白”遗子孙的人生信念,加上他的言行一致、不欺暗室,道德高尚、品行良好的清廉高官杨震,理应获得人们的高度尊重和景仰。
然而,事实却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品行高洁的杨震在官场上非但没有赢得更多的赞誉之声,反而遭到了不少官吏的反对乃至怨恨。西哲有言:“人是环境的产物。”不言而喻,杨震遭受如此境遇,和他置身其中的恶劣政治生态息息相关。
建光元年(121年)邓太后去世后,安帝宠信内臣,宦官开始参与政事。杨震从地方官调到京城,迁升为太仆,不久升为太常、司徒。延光二年(123年),杨震迁升为太尉。成了朝廷重臣。在汉代,太尉、司徒、司空被称为三公,地位尊崇。到了东汉安帝时期,号称三公的大臣却没有多少实权,但每当国家出现重大灾异变故的时候,三公便被当作替罪羊,往往遭到谴责罢免。杨震先是担任司徒,后来又做了太尉,位居三公之首,一心秉公办事的他免不了经常和朝中的达官贵人、势利之徒打交道,因为杨震不肯满足他们无止境的奢求,便不可避免地招来了这些人的反对和怨恨。
延光二年(123年)冬十月,国舅爷、大鸿胪耿宝向太尉杨震举荐宦官、中常侍李闰的兄长,杨震不从。耿宝便亲自前来对杨震说项道:“李常侍深受朝廷倚重,圣上想让三公征召他的兄长当官。我只是前来传达上面的意思而已。”杨震听后不以为然,说道:“如果圣上有意让主管官员征召,可以命令尚书发出敕令呀!”耿宝见杨震不肯给面子,只得悻悻而去。过了几天,执金吾阎显也向杨震推荐自己的亲近之人,杨震同样予以拒绝。
这里便不能不提及官居司空的刘授。彭城人刘授在延光元年被任命为司空后,虽然和杨震同为三公,为官处事理念却与杨震迥然不同,一门心思想着利用手中的权力广结善缘,为自己今后铺路搭桥。刘授听说耿宝、阎显央求杨震遭到拒绝以后,马上出面,主动将耿宝、阎显想要推荐的人征召到司空府中做了掾属。司空刘授玩弄的这一手,既拉近了自己和朝中亲贵们的距离,又让这些新贵们在心里加深了对杨震的怨恨。
史书对杨震、刘授行事异同的记载简约明了而又意蕴深长:
延光二年,代刘恺为太尉。帝舅大鸿胪耿宝荐中常侍李闰兄于震,震不从。宝乃自往候震曰:“李常侍国家所重,欲令公辟其兄,宝唯传上意耳。”震曰:“如朝廷欲令三府辟召,故宜有尚书敕。”遂拒不许,宝大恨而去。皇后兄执金吾阎显亦荐所亲厚于震,震又不从。司空刘授闻之,即辟此二人,旬日中皆见拔擢。由是震益见怨。
通过上述记载,巧伪人刘授的处心积虑跃然纸上,而杨震何以会招来许多怨恨也清晰可见。
不久,特立独行的杨震又进一步得罪了朝中的幸臣们。安帝对自己的奶娘王圣感情很深,下诏为王圣大修宅第。中常侍樊丰、侍中周广、谢恽等人乘机兴风作浪,互相怂恿,结党营私,倾动朝廷。杨震见状,忧心如焚,毅然上书劝谏。杨震痛切地指出:当下灾害严重,百姓空虚,三边(西北东)战乱不息,兵甲军粮不能复给,国库空虚,形势严峻,“殆非社稷安宁之时”。但陛下却颁布诏书,要为奶娘兴修宅第,“合两为一,连里竟街,雕修缮饰,穷极巧伎。为了凿山采石,官员层层催逼,耗资亿万。周广、谢恽兄弟,并非国家的近亲或旁支,却依靠近幸奸侫之人,与樊丰、王永等分威共权,向州郡官府请托,在大臣之间奔走,主管官员征召人才,也要顺从他们的意思,招来海内贪污之人,受其贿赂,至有臧锢弃世之徒复得显用。白黑溷淆,清浊同源,天下人为此哗然,纷纷讥讽朝廷。先师说过:‘上之所取,财尽则怨,力尽则叛。’怨叛之人,不可复使。故曰:‘百姓不足,君谁与足?’惟陛下度之”。(《后汉书·杨震列传》)尽管杨震的奏章义正词严,句句在理,但安帝却不予理睬,继续我行我素。
樊丰、谢恽等见皇上不理睬杨震的奏章,胆量便愈来愈大,行事更加无所顾忌,甚至公然伪造诏书,调发大司农管辖的钱谷、大匠管辖的材木,“各起家舍、园池、庐观,役费无数”。于是乎东汉的政治生态,被这些人糟蹋得污浊不堪。
杨震目睹着这一切,心中无比痛苦,于是,便借国家发生地震为由头,强烈地劝谏安帝对朝中为非作歹的佞幸小人采取断然措施。无奈,安帝根本听不进去。杨震一再抗争,不仅说不动那个昏君安帝,反而招来了这帮小人的更大的仇恨,他们处心积虑地要整倒杨震。只是由于杨震的名声太大,又没有任何把柄可抓,一时之间难以下手。
不久,河间府有个名叫赵腾的人上疏朝廷,批评时政,说到了安帝的痛处,被下令以谋反的罪名关在狱中。杨震出于同情心,亲自上疏,请求释放赵腾。安帝没有允准,下令处死了赵腾。
随后,安帝前去东方巡视,樊丰等借机大兴土木,修建宅第。太尉部掾高舒经询问大匠令史,发现了樊丰等人伪造皇帝诏书的证据。杨震立即写好奏章,打算待安帝回京后奏明此事。樊丰等人听说后极度恐慌,恰巧这时太史报告说将出现星象逆行的现象,他们便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竭力诋毁杨震,诬陷说杨震在赵腾死后对安帝心怀不满,而且由于杨震是大将军邓骘提拔起来的,朝廷处置了邓氏家族,杨震心怀怨恨。这帮小人巧舌如簧,居然让安帝相信了杨震阴有异志。安帝回到京城后,首先下令让人收走了杨震的太尉印绶。樊丰等又指使人上书弹劾杨震,安帝遂下令将杨震遣送回原籍。
震行至城西几阳亭,乃慷慨谓其诸子门人曰:“死者士之常分。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身死之日,以杂木为棺,布单被裁足盖形,勿归冢次,忽设祭祠。”因饮鸩而卒,时年七十余。(《后汉书·杨震列传》)
宦海沉浮,歧路苦多。身居高位,如何处理与得宠新贵的关系,即是不得不认真面对的难题之一。清正为官的杨震秉承“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选择了坚持原则、不徇私情,坚拒请托,由此而招来了阴险小人的交相谗构,乃至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饮鸩而卒,死有余悲;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司空刘授以投机钻营为能事,选择了出卖原则、主动示好,巴结讨好朝中新贵,非但没有令新贵们怨恨,反而很快和他们搅和到了一起。杨震和刘授的不同抉择,揭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为官理念、人生信仰和道德品行,孰高孰下,不言自明。
太尉杨震的人生以悲剧而告终,乃是有良知有道德有原则不苟同的官员生不逢时的宿命。面对朝中佞幸的有恃无恐、倒行逆施,杨震决不与之同流合污,这样,他和朝中佞幸的斗争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杨震懂得“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却不肯向恶势力妥协,不肯遵循官场上的潜规则,于是乎其不能见容于那个污浊的朝廷,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司空刘授可谓是旧官场上一个颇为庞大的官僚人群的代表,与杨震比起来,官场上的老油条刘授看似精明,看似混得好吃得开,其实不然,“聪明反被聪明误”。延光四年(125年)春天安帝死后,围绕谁来继承大位发生动乱,一向喜欢广结善缘的司空刘授因攀附叛逆而被免官。如果他当初能像杨震一样不肯通过出卖原则来结交新贵,就不会在日后背上攀附叛逆的千古恶名。老子有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生活的辩证法是如此昭然若揭,为何却总是有人视而不见一意孤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