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推功成不言禄
因为和寒食、清明节连在一起,介子推的名字在中国有着不可替代的功用,而介子推的几次重大人生抉择,又是那般令人记忆深刻,不能忘却。审视古人的歧路抉择,不可以忽略介子推的存在,尽管在介子推行为评价上见仁见智,分歧颇多。
介子推其人有两个说不尽的话题:一是“割股奉君”,一是“功成不言禄”,以至于被前去寻找的人们放火活活烧死在绵山。
春秋时期,由于晋献公对小老婆骊姬言听计从,宠爱过度,致使晋国发生了一连串的重大变故,诸如太子申生遇害,奚齐被立为太子,公子重耳、夷吾出逃避祸等等,一言难尽。庶出的重耳身为晋国年长的贤公子,逃亡之际,晋国不少才华横溢的名士如赵衰、狐偃等都心甘情愿地与他共患难,介子推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耳在外流亡长达19年,可谓是尝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介子推“割股奉君”的故事,就发生在重耳流亡期间接连走背字的时候。
介子推“割股奉君”之事,《左传》、《史记》均无记载,只是说介子推是重耳亡命列国时的随从人员之一。《庄子》和《韩非子》中,则都提到了介子推的这一壮举:
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庄子·盗跖篇》)
昔者介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故人主结其德,书图著其名。人主乐乎使人以公尽力,而苦乎以私夺威;人臣安乎以能受职,而苦乎以一负二。故明主除人臣之所苦而立人主之所乐,上下之利莫长于此。(《韩非子·用人篇》)
西汉韩婴编纂的《韩氏外传》中,将介子推“割股奉君”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晋文公重耳亡过曹,里凫须从,因盗重耳资而亡。重耳无粮,馁不能行,子推割股肉以食重耳,然后能行。及重耳反国,国中多不附重耳者。于是里凫须造见曰:“臣能安晋国。”文公使人应之曰:“子尚何面目来见寡人,欲安晋也!”里凫须曰:“君沐邪?”使者曰:“否。”里凫须曰:“臣闻沐者其心倒,心倒者其言悖。今君不沐,何言之悖也?”使者以闻。文公见之,里凫须仰首曰:“离国久,臣民多过君,君反国而民皆自危。里凫须又袭竭君之资,避于深山,而君以馁,介子推割股,天下莫不闻。臣之为贼亦大矣,罪至十族,未足塞责。然君诚赦之罪,与骖乘游于国中,百姓见之,必知不念旧恶,人自安矣。”于是文公大悦,从其计,使骖乘于国中。百姓见之,皆曰:“夫里凫须且不诛而骖乘,吾何惧也!”是以晋国大宁。故书云:“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若里凫须,罪无赦者也。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韩诗外传》卷十)
《韩诗外传》交代了介子推割股奉君的前因——在重耳君臣一行流亡途中最困难的时候,随从里凫须盗窃了仅有的金钱逃跑了,故而令重耳吃不到食物而“馁不能行”;讲了赖皮脸里凫须在重耳归国之初是如何发挥自己的独特作用,让晋文公重耳通过给他官做而让人们知道重耳胸怀开阔不念旧恶。
关于介子推“割股奉君”的地点,说法也不相同。《韩诗外传》说发生在途经曹国的时候,而《东周列国志》则说此事发生在途经卫国之时。
……重耳离了翟境,一路穷苦之状,自不必说。数日,至于卫界,关吏叩其来历。赵衰曰:“吾主乃晋公子重耳,避难在外,今欲往齐,假道于上国耳。”吏开关延入,飞报卫侯。上卿宁速,请迎之入城。卫文公曰:“寡人立国楚丘,并不曾借晋人半臂之力。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费多少事,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门阍者,不许放晋公子入城。重耳乃从城外而行。魏犨、颠颉进曰:“卫毁无礼,公子宜临城责之。”赵衰曰:“蛟龙失势,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无徒责礼于他人也。”犨、颉曰:“既彼不尽主人之礼,剽掠村落,以助朝夕,彼亦难怪我矣。”重耳曰:“剽掠者谓之盗。吾宁忍饿,岂可行盗贼之事乎?”
是日,公子君臣,尚未早餐,忍饥而行,看看过午,到一处地名五鹿,见一伙田夫,同饭于陇上。重耳令狐偃问之求食。田夫问:“客从何来?”偃曰:“吾乃晋客,车上者乃吾主也。远行无粮,愿求一餐!”田夫笑曰:“堂堂男子,不能自资,而问吾求食耶?吾等乃村农,饱食方能荷锄,焉有余食及于他人?”偃曰:“纵不得食,乞赐一食器!”田夫乃戏以土块与之曰:“此土可为器也!”魏犨大骂:“村夫焉敢辱吾!”夺其食器,掷而碎之。重耳亦大怒,将加鞭扑。偃急止之曰:“得饭易,得土难;土地,国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地授公子,此乃得国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果依其言,下车拜受。田夫不解其意,乃群聚而笑曰:“此诚痴人耳!”
……再行约十余里,从者饥不能行,乃休于树下。重耳饥困,枕狐毛之膝而卧……众人争采蕨薇煮食,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食之而美。食毕,问:“此处何从得肉?”介子推曰:“臣之股肉也。臣闻‘孝子杀身以事其亲,忠臣杀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饱公子之腹。”重耳垂泪曰:“亡人累子甚矣!将何以报?”子推曰:“但愿公子早归晋国,以成臣等股肱之义。臣岂望报哉!”
途经卫国在前往齐国之前,而途经曹国则在离开齐国之后,时间上的差异自不待言。但不论是发生在途经卫国时,还是发生在途经曹国时,都是重耳君臣亡命生涯中最为艰难的时候。途经卫国时,卫君不肯放重耳君臣一行入城,重耳向野人乞食,却受到野人呈上土块的戏弄,重耳最后饥肠辘辘,“枕狐毛之膝而卧”,其窘相不难想见。途经曹国时,为人轻薄的曹共公竟然在重耳洗浴时闯了进去,想要观看重耳的骈胁,重耳蒙受如此奇耻大辱,自然也是终生难忘。
重耳落难时随从不少,但到了连口饭也乞求不到的地步时,这伙人虽然无计可施,却没有一个肯像介子推一样“割股奉君”。介子推这样做,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实诚的人,既然没有办法讨来饭食,又不忍心让主公挨饿,于是便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熬成肉汤让主公喝。曾经有人将介子推此举和齐桓公身边的佞臣易牙联系起来说事——当年齐桓公生病厌食,佞臣易牙便把自己的儿子杀了煮饭孝敬齐桓公,因而被齐桓公视为对自己最忠诚的人——认为介子推“割股奉君”存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这种猜测纯属无稽之谈。须知,易牙“杀子奉君”发生在齐桓公大权在握、一言九鼎之际,而介子推“割股奉君”则发生在重耳走投无路、运交华盖的时候。离开具体的时间地点条件来品评历史人物事件,只能陷入幻想之中而无法自拔。
介子推“功成不言禄”,见诸于《左传》、《史记》。《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史记·晋世家》载:
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赏从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未尽行赏,周襄王以弟带难出居郑地,来告急晋。晋初定,欲发兵,恐他乱起,是以赏从亡未至隐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推曰:“献公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开之,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推曰:“尤而效之,罪有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禄。”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欲隐,安用文之?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此乎?与女偕隐。”至死不复见。
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之,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釂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
参详两处记载可知,促使介子推选择“功成不言禄”,主要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一是晋文公重耳赏赐从亡者及功臣是遵循“大者封邑,小者尊爵”而进行的,因为介子推的功劳在从亡者中排名不靠前,尚未轮到他时,又赶上发生了“周襄王以弟带难出居郑地”,来向晋国告急的变故,赏赐之事由此搁置;二是从亡者中间发生了不顾廉耻争功邀赏的事情。《东周列国志》的说法可供参考。
再说晋文公欲行复国之赏。乃大会群臣,分为三等:以从亡为首功,送款者次之,迎降者又次之。三等之中,又各别其劳之轻重,而上下其赏。第一等从亡中,以赵衰、狐偃为最;其他狐毛、胥臣、魏犨、狐射姑、先轸、颠颉,以次而叙。第二等送款者,以栾枝、卻溱为最;其他士会、舟之侨、孙伯纠、祁满等,以次而叙。第三等迎降者,卻步扬、韩简为最;其他梁繇靡,家仆徒、卻乞、先蔑、屠击等,以次而叙。无采地者赐地,有采地者益封。别以白璧五双赐狐偃曰:“向者投璧于河,以此为报。”又念狐突冤死,立庙于晋阳之马鞍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狐突山。又出诏令于国门:“倘有遗下功劳未叙者,许其自言。”小臣壶叔进曰:“臣自蒲城相从主公,奔走四方,足踵俱裂。居则侍寝食,出则戒车马,未尝顷刻离左右也。今主公行从亡之赏,而不及于臣,意者臣有罪乎?”文公曰:“汝来前,寡人为汝明之。夫导我以仁义,使我肺腑开通者,此受上赏;辅我以谋议,使我不辱诸侯者,此受次赏;冒矢石,犯锋镝,以身卫寡人者,此复受次赏。故上赏赏德,其次赏才,又其次赏功。若夫奔走之劳,匹夫之力,又在其次。三赏之后,行且及汝矣。”壶叔愧服而退。文公乃大出金帛,遍赏舆儓仆隶之辈,受赏者无不感悦。惟魏犨、颠颉二人,自恃才勇,见赵衰、狐偃都是文臣,以辞令为事,其赏却在己上,心中不悦,口内稍有怨言。文公念其功劳,全不计较。
在从亡者当中,介子推固然不能与经常为重耳出谋划策的赵衰、狐偃相比肩,却也有其奔走之劳,故而在晋文公赏赐从亡者时,介子推开始选择了等待。等来等去没等来赏赐,却目睹了人们在功名面前的丑态毕露。眼看着一个个腼颜争竞之人纷纷如愿以偿,生性耿介的介子推不愿与之为伍,而选择了沉默,结果便是“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于是,被晋文公所遗忘的介子推这才索性退出,选择了和深明大义的老母亲一同隐居绵山。如果介子推在晋文公赏赐开始时就隐居辞赏,便是只有旷世高人如范蠡、申包胥、鲁仲连等才有的高风亮节,介子推起初并没有打算这样做,而是随大流等候赏赐;没有等到赏赐,却看到了诸多争功邀赏的丑恶现象,介子推才转而选择了不争功、不言禄而归隐绵山。由此可见,介子推在十字路口的抉择,颇有几许无奈和凄凉。
介子推对自己耻于争功、耻于言禄所做的解释,简单说来就是:君权神授,重耳返国成为晋文公是上天的意志,二三子贪天之功为己功着实无耻,因而不愿意与这帮无耻之徒为伍而选择隐居。介子推君权神授的观念现在看来根本站不住脚,在当时却很合乎君主制的需要,故而被《左传》、《史记》所反复征引渲染。
“夫物芸芸,不平则鸣。”介子推悄然离去后,同情他的旁观者看不下去,在晋国都城悬书宫门为其鸣不平。晋文公获悉后后悔不迭,当即派人四处寻找,前来绵山寻找的官员下令放火烧山来逼迫介子推出山,谁料想介子推母子竟然被活活烧死在山上,晋文公封绵山为“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等等,虽然被史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却远没有介子推偕老母亲归隐深山那样令人神往。宋人黄庭坚的诗作《清明》,“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传神般地道出了介子推在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