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波希米亚姑娘
1830年初秋,我到西班牙去作考古旅行,半道上遇上了远近闻名的大盗唐·育才。我同他交上了朋友,同宿在一个客店里。可是我的向导为了贪图赏金,向官方告发了他。我心里不安,半夜叫醒唐·育才,叫他逃走了。
我在高杜城逗留了几天,那里的女人喜欢在天黑后到河里沐浴。一天傍晚,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来一个美丽的浴女,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请她抽烟,不觉谈了很久,然后我邀她上咖啡馆。她是个波希米亚姑娘,名叫嘉尔曼。我要求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给我算命。在她家里,我意外地碰到唐·育才。
嘉尔曼用土话跟他说什么,渐渐地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拼命地跺脚,逼他做一件事,而他迟疑不决。看她的手势,我明白她要唐·育才杀死我。唐·育才只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几个字,然后抓着我的胳膊,把我送出门。我回到客店,发现我的表不见了。
几个月后,我在归途中又在高杜城落脚。一个神甫告诉我,我的表找到了,盗表的人是在押的死囚唐·育才。我去监狱看他,他托我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并把他的胸章交给我,要我回国时转交一位老婆婆。我答应一切照办,下面这些悲惨的事情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说:
我在骑兵营当班长,在正要升做排长的时候走了霉运,被派到烟厂当警卫。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你认识的嘉尔曼。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还有一双可爱的红皮鞋,嘴角上衔着一朵皂角花到烟厂上工。
她看见我站岗,就走上来挑逗我,拿嘴角上的皂角花弹中我的鼻梁。我简直无地自容,木头一般呆在那里。她进厂后,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掉在地上的花捡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两三小时,她和一个女工发生口角,竟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字形。我押送她上监狱去。路上,她用我的家乡语跟我说话,说她是我的同乡。
这完全是她撒谎,我不知这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做主。
她对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我把命令忘了,对她说:“那么你就试一试吧。”她猛地掉过身来,给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就这样,我有意放走了她,自己被革掉班长职务,判了一个月监禁。
有一天,狱卒给我送来一块面包,说是我表妹捎来的。我接了面包,心里纳闷,因为我没有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切开面包,里面有一片英国锉刀和一枚金币。
那无疑是嘉尔曼送来的了。对于她那个种族的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可是我不愿意逃跑。
出狱后,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嘉尔曼去上校院子里和军官调情。我想我真正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
她离去时,轻声约我去她那里相会。她带我逛街,一路买吃食。后来她带我到一间屋子,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像疯子一般又是跳舞又是欢笑,后来跳上我的脖子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
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房东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盆子砸破了,打着碎片跳了起来。天晚了,我想回军营,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说:“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走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
听了她这话我便留下了。第二天早上,她对我说:“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我一心希望能再见到她。一天晚上,我正在某一城门口站岗,嘉尔曼来了。她要我放走私的通过,我禁不住她的奚落,就答应了,不过也提出要给我报酬。
她赌咒说第二天就满足要求。谁知第二天见面时,她对我要报酬的事很生气,十分鄙视地扔给我一块钱币就要我走。气得我差点发疯,最后躲在教堂里大哭起来。
突然嘉尔曼又站在我面前,说:“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六神无主。”于是我们和好了。可是嘉尔曼的脾气就像我们乡下的天气,好好儿的大太阳有时会突然来一场阵雨。
一天晚上,我去嘉尔曼屋里等她,她带着一个排长回来。排长拔剑刺伤了我的脑门,我一刀杀死了他。嘉尔曼替我包扎伤口,帮助我逃走。
她说我犯了死罪,不如到海边去走私。我觉得这种冒险和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便加入了走私帮子。
最初几次走私都很顺利,嘉尔曼总替我们当探子,她的本领谁也比不上。我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心里没有什么悔恨的。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我以为她改了往日的脾气,像个正经女人。
有一天,我们走私帮里新来了个伙伴,原来他是嘉尔曼的丈夫,独眼龙迦奇阿。嘉尔曼设法把他从苦役监狱中救出来了。他是个狠毒的流氓,在逃避骑兵的跟踪中,竟把受伤的同伴打死。嘉尔曼对此毫不在乎,哼哼唱唱,又不由分说地亲了我两三回。我说:“你是个魔鬼。”她回答:“是的。”
有一回,嘉尔曼在直布罗陀做买卖,勾上了一个英国军官。当着我的面,她对这个英国军官卖弄风情。我对这奸细婆娘恨死了,决意不再找她。
可是一听到她约我去的信号,我就泄气了。当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她就像章鱼般张着嘴大笑一阵,跳上我的脖子。然后是百般温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栽跟斗,扮鬼脸,那种淘气劲连猴子也比不上。
过了一会,她又正经起来,说出抢劫这个英国军官的计划。我回到同伙那里,晚上同迦奇阿赌钱,他要作弊,我和他动起武来,一刀杀死了他。
嘉尔曼知道后说:“早晚得轮到你的。”我回答说:“倘若你不规规矩矩做我的老婆,也要轮到你的。”她听了说:“好吧,我几次三番在咖啡渣里看见预兆,我跟你是要在一块儿死的。管它!听天由命吧。”她打起一阵响板,这是她的习惯,表示想忘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有几个月工夫,我对嘉尔曼很满意,她继续替我们出力,给我们通风报信。只要我捎个信,她就来跟我相会。但有一次,我知道她勾上了一个大富商,预备再来一次直布罗陀的把戏。
我把她带回来,两人大吵了一架。她说:“我不愿意人家跟我麻烦,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爱怎么就怎么。”同伴把我们劝和了,可是彼此已经说了些话,记在心上,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
没有多久,我们倒了霉,受到军队包围。三个被打死,两个被抓走,我受了重伤。半个月内,嘉尔曼目不交睫,片刻不离地陪着我。没有一个女人能赶上她对我看护的尽心和周到,哪怕是对一个最心爱的男人。我千思百想,转了好多念头,打算改变生活,要她离开西班牙,上新大陆去安安分分过日子。她听了只是笑,说她不是种菜的料,天生靠走私、抢劫过活的。我没法,只好继续干那不清不白的营生。
她认识了一个斗牛士,要让他入伙。我不准她和他往来,她不听。我们为此大闹一场,我打了她,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不由得大为震动。谁知3天后她来找我,又说又笑,过去的事都忘了,我们好比一对才结合了两天的情人。分别的时候,她说要去高杜城里赶节。
一个乡下人告诉我,高杜城里在斗牛。我听了浑身的血都涌上来,像疯子一样出发了。在斗牛场上,我看到那个斗牛士摘下牛身上的绸结子向嘉尔曼献殷勤,嘉尔曼立刻把绸结子戴在头上。可是那条牛替我报了仇,斗牛士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翻倒在地下,还被它在身上踏过。
她回来后,我要她跟我上美洲去。她说她老是想到我会杀她,而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她说:“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咱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你是我的爱人,有权杀死你的女人,可是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
我气疯了,拔出刀来,巴不得她害怕了,向我讨饶。可是这女人简直是个魔鬼,我嚷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并从手上脱下我送给她的戒指,往草里扔了。
我戳了她两刀。在第二刀上,她一声不出地倒了下去,那双直瞪着我的大眼睛,至今使我难忘。我在尸首面前失魂落魄,想起嘉尔曼常常说喜欢死后葬在一个树林里。
我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放下。我把她的戒指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放在坑里,靠近她,又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这是不应该的。然后我上了马,直奔高杜,遇到第一个警卫站就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