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纲埋轮和杨继盛弹劾严嵩
浏览二十五史,正义与邪恶的较量随处可见,几乎每一段文字都是由血迹所写就。最能令人热血贲张、感愤不已的,当属那些面对气焰嚣张的恶势力义无反顾地选择战斗的精彩篇章。东汉顺帝时张纲埋轮,明朝嘉靖年间杨继盛弹劾严嵩,便是其中的典型事例。
张纲,字文纪,东汉高官张皓之子。顺帝刘保即位后,“拜皓司空,在事多所荐达,天下称其推士”。史称张纲“少明经学。虽为公子,而厉布衣之节。举孝廉不就,司徒辟高第为侍御史”。
其时,外戚梁冀任大将军,其弟梁不疑为河南尹,兄弟二人左右朝政,权倾一时。朝野上下对梁冀兄弟虽颇有怨言,却没人敢于公然弹劾他们。
汉安元年(142年)秋,朝廷派遣大臣杜乔、周举、周栩、冯羡、栾巴、张纲、郭遵、刘班等人分别前往各州郡考察,表彰贤良,奖励忠勤,严惩犯有贪污之罪的官吏:凡刺史、郡太守等二千石以上的官吏被发现有贪污行为的,立即将其罪行核实用驿马上奏朝廷处置;凡县令及以下的官吏贪污属实的,直接逮捕法办。
在受命巡视风俗的八位官员中,张纲年龄最小,官次最微,别人“皆耆儒知名,多历显位”。杜乔、周举等人在接受命令后即行上路,唯有张纲是个例外。他走到洛阳城外的都亭时,由此行使命而联想到了朝中把持大权的跋扈将军梁冀,越想越感到气愤:放着朝中的巨奸大恶不去弹劾,到地方上查处那些小老虎有什么用处呢?是继续前行查处地方不法官员,还是留下来弹劾权臣梁冀,和朝中的大老虎作殊死搏斗?张纲毅然选择了后者。于是,他便将车轮埋在洛阳都亭前,坐下来不走了,并说了一句堪称经典的格言:“豺狼当路,安问狐狸!”
对此,《后汉书》、《资治通鉴》均有记载。
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遂奏曰:“大将军冀,河南尹不疑,蒙外戚之援,荷国厚恩,以刍荛之资,居阿衡之任,不能敷扬五教,翼赞日月,而专为封豕长蛇,肆其食叨,甘心好货,纵恣无底,多树谄谀,以害忠良。诚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也。谨条其无君之心十五事,斯皆臣子所切齿者也。”书御,京师震竦。时,冀妹为皇后,内宠方盛,诸梁姻族满朝,帝虽知纲言直,终不忍用。(《后汉书·张王种陈列传》)
梁冀看到张纲居然指名道姓地将打虎棒抡到了自己兄弟二人身上,恨得咬牙切齿,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便使出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
梁冀恨张纲,思有以中伤之。时广陵贼张婴寇乱扬、徐间积十余年,二千石不能制,冀乃以纲为广陵太守。
张纲接到任命后了无畏惧,坦然赴任,依靠自己的坦诚、勇敢和智慧,化险为夷,成功地说服张婴归顺了朝廷,挫败了梁冀借刀杀人的阴谋:
前暹郡守率多求兵马,纲独请单车之职。既到,径诣婴垒门;婴大惊,遽走闭垒。纲于门外罢遣吏兵,独留所亲者十余人,以书喻婴,请与相见。婴见纲至诚,乃出拜谒。纲延置上坐,譬之曰:“前后二千石多肆贪暴,故致公等怀愤相聚。二千石信有罪矣,然为之者又非义也。今主上仁圣,欲以文德服叛,故遣太守来,思以爵禄相荣,不愿以刑罚相加,今诚转祸为福之时也。若闻义不服,天子赫然震怒,荆、扬、兖、豫大兵云合,身首横分,血嗣俱绝。二者利害,公其深计之!”婴闻,泣下曰:“荒裔愚民,不能自通朝廷,不堪侵枉,遂复相聚偷生,若鱼游釜中,知其不可久,且以喘息须臾间耳!今闻明府之言,乃婴等更生之辰也!”乃辞还营。明日,将所部万余人与妻子面缚归降。纲单车入婴垒,大会,置酒为乐,散遣部众,任从所之;亲为卜居宅、相田畴;子弟欲为吏者,皆引召之。人情悦服,南州晏然。
张纲埋轮弹劾梁冀的壮举已经名动一时,这次说服张婴归降朝廷更是大功一件,于是,朝廷开始将封赏张纲提上议程。但是,朝廷大权既然操在梁冀手上,张纲的升迁便只能成为泡影:
朝廷论功当封,梁冀遏之。在郡一岁,卒;张婴等五百余人为之制服行丧,送到犍为,负土成坟。诏拜其子续为郎中,赐钱百万。(《资治通鉴》卷五十二)
因为得罪了权奸大恶梁冀,雄才大略的张纲不仅没有得到升迁,而且做了一年多广陵郡守便英年早逝了。但是,张纲的名字却不因为他生命的过早终结而淡出人们的记忆。司马迁有言:“古者富贵而名摩灭者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张纲是古代历史上当之无愧的风流倜傥之人,故而他的名字必然永久地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病染沉疴者,无暇顾癣疥之疾。”对于一个身患致命重症的病人而言,当务之急不是先去治疗那些无碍性命的癣疥之疾,而是全力诊治沉疴重症。对于一个积弊丛生的国家而言,地方上的小贪们固然应当治理,但当务之急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倾全力惩治朝中的大贪,因为这才是国家的心腹之患。外戚擅权、宦官专政是东汉王朝的顽症,外戚梁冀擅权即是典型一例。对于顺帝刘保而言,真正的心腹大患乃是大将军梁冀一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换言之,东汉朝廷的沉疴之症的病根在朝中,在梁冀身上。梁冀和那些地方上的贪官污吏相比,乃是典型的老虎和苍蝇的关系。不除掉梁冀,东汉王朝的顽症就不能消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张纲所言“豺狼当路,安问狐狸”才激起了朝野上下的强烈共鸣,张纲义无反顾的埋轮抉择才获得了世人的高度赞赏。
“自古正邪不两立”,当着恶势力占据上风的时候,许多本来可以与之进行抗争的人士出于身家性命的考量而韬光养晦,选择了违心的周旋和刻意顺从,在二十五史中,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不胜枚举。秦始皇沙丘暴死之后,丞相李斯原本可以轻松挫败宦官赵高的阴谋,却因为贪恋权力,而做了赵高的帮凶,皇位继承人、公子扶苏随之人头落地,胡亥阴错阳差地做了短命的二世皇帝。环顾历史上许多以明哲保身著称于世的高官们,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往往把自己的切身利益亦即所谓的身家性命放在第一位,而置正义良知于不顾。譬如西汉太后吕雉临朝称制时期的陈平、周勃。在吕雉公然破坏高祖刘邦生前“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白马盟誓、打算分封诸吕为异姓王时,尽管有右丞相王陵坚决反对在先,陈平和周勃还是违心地顺从吕雉的心愿,支持分封诸吕为异姓王。只是因为后来他们在太后吕雉死后联手诛除诸吕、重安汉室,他们当初的违心之举才被世人解释为权宜之计。
在是非利害面前,亦正亦邪之人往往选择放弃原则而顺从权力,明代臭名昭著的权奸严嵩即是一个典型。因明武宗朱厚照死后无子,皇太后和辅臣们按照“兄终弟及”的祖训选择朱厚熜继位。朱厚熜称帝后应以武宗的父母为父母,以孝宗为先考,以昭圣皇太后为皇母。为了让自己的生父生母能享受荣耀,世宗便下令追尊其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为兴献帝,追尊其生母蒋氏为兴献皇后。嘉靖十七年,世宗又要将兴献帝的庙号追尊为睿宗,并将神主入太庙。这样一来,兴献帝在太庙里的位次就要排在先帝武宗之上。由此使得朝中的“大礼仪”之争空前激烈,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严嵩原本和朝中多数官员一样持反对态度,待到世宗下令将反对者吏部侍郎唐胄逮入大狱,并著《明堂或问》责问群臣时,严嵩立即见风使舵,“尽改前说,条画礼仪甚备”,充当了兴献帝朱祐杬神主入太庙仪式的具体组织者。获得了嘉靖皇帝的青睐严嵩年过六旬又入阁拜相,把持朝政长达二十多年。
《明史·严嵩传》说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严嵩身上具有历代权奸大恶之人所共有的劣根性:不为做事而为做官,不论对错而惟上是从,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对外讨好强敌对内残民以逞。严嵩的倒行逆施引发了朝臣的强烈不满,前后弹劾严嵩、严世藩父子而被杀被贬者,计有“谢瑜、叶经、童汉臣、赵锦、王宗茂、何维柏、王晔、陈垲、厉汝进、沈炼、徐学诗、杨继盛、周鈇、吴时来、张翀、董传策”等人。(《明史·奸臣列传》)
杨继盛奋起弹劾严嵩,发生在嘉靖三十二年。
在严嵩的众多反对者当中,杨继盛是与众不同的一位。说其与众不同,是因为严嵩并没有陷害、敌视、排挤杨继盛,相反,却为杨继盛升迁说过话,而杨继盛却出于大义而不顾私情,毅然选择了弹劾。
起初,总督京兵和边军的仇鸾主张在张家口开设马市,时为兵部员外郎的杨继盛因反对这一主张而身陷囹圄,后贬为狄道典使。仇鸾在和严嵩狗咬狗的争斗中死去后,世宗想起了杨继盛,“稍迁诸城知县。月余调南京户部主事,三日迁刑部员外郎”。对仇鸾恨之入骨的严嵩想到杨继盛曾因反对仇鸾而锒铛入狱,于是提请让杨继盛转任兵部员外郎。严嵩本以为如此一来,便可以轻松地将杨继盛拉到自己一边,却没想到杨继盛居然“恶嵩甚于鸾”。
杨继盛于一岁之内四次迁官,浩荡皇恩让他感激涕零,报效国家的赤忱更加炽烈。目睹国家面临的内忧外患,杨继盛认为奸臣严嵩弄权当道乃是万恶之源,若要报效国家,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弹劾严嵩。于是,“抵任甫一月,草奏劾嵩,斋三日乃上奏”。(《明史·杨继盛列传》)
杨继盛的奏章,首先指出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惟严嵩。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嵩当在剿绝俺答之先。”接着,笔锋一转,直陈严嵩犯有十罪、五奸,罪不容诛。
其罪有十:第一大罪是“坏祖宗之成法”,第二大罪是“窃君上之大权”,第三大罪是“掩君上之治功”,第四大罪是“纵奸子之僭窃”,第五大罪是“冒朝廷之军功”,第六大罪是“引背逆之奸臣”,第七大罪是“误国家之军机”,第八大罪是“专黜陟之大柄”,第九大罪是“失天下之人心”,第十大罪是“敝天下之风俗”。
其奸有五:第一是厚贿收买世宗之左右侍从,使世宗之左右,皆为严嵩之间谍;第二是私下勾通政司纳言之官,使世宗之纳言,皆为严嵩之鹰犬;第三是笼络东西厂、锦衣卫,缔结姻亲,使世宗之爪牙,皆为严嵩之瓜葛;第四是操纵科举,控制言官人选,使世宗之耳目,皆为严嵩之奴隶;第五是网罗部臣之有才望者,使世宗之臣工,多为严嵩之心腹。
杨继盛认为,严嵩的十罪五奸紧密相联,“五奸一破,则十罪立见”。杨继盛在奏章的末尾,慷慨陈词:“陛下何不忍割一贼臣,顾忍百万苍生之涂炭乎!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景、裕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重则置之宪典以正国法,轻则谕令致仕以全国体。内贼去,而后外贼可除也。”(见《纲鉴易知录·明纪》)
杨继盛的奏折令倦于政事的世宗为之震撼,引起了他对严嵩的警觉。但是,杨继盛的奏章中的“召问景、裕二王”之语,又引起了他的猜忌。“二王”指裕王朱载垕、景王朱载圳。世宗担心杨继盛与二王私下交结,特地问为何要君主征询于二王。书生气十足的杨继盛没有听出世宗的弦外之音,径直解释说:“奸臣误国,非二王,谁不畏惧严嵩呢!”这一说辞,显然未能说服疑心深重的世宗皇帝。
史称:严嵩听说杨继盛上疏弹劾自己犯有十罪五奸,心中战战兢兢。等到世宗召见,获悉杨继盛的奏折中有“召问景、裕二王”之语,遂大喜过望,“喜谓可指此为罪,密构于帝”。老奸巨猾的严嵩利用世宗对裕王朱载垕、景王朱载圳的戒备心理,成功地反诬杨继盛与景、裕二王私下勾结,居心叵测。世宗在冲动之下,便下令将杨继盛下到大狱之中。随后,严嵩又调动朝中的党羽罗织罪名,将铁骨铮铮的杨继盛送上了断头台。
杨继盛弹劾权奸严嵩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唤醒了更多士大夫的良知,加速了权奸严嵩的垮台。和张纲一样,杨继盛在奸臣当道误国误民面前没有退缩,而是选择了和大老虎战斗。张纲没能扳倒大将军梁冀,杨继盛也未能扳倒首辅大臣严嵩。但是,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却因为他们的抉择和义无反顾的战斗,而注入了更多善良的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