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奢华

作者: 贾玉民 【本书体例】

许仲元

许仲元(1755——?)字小欧。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市)人。游幕四方,生平足迹遍天下。道光七年(1827)归居杭州,作笔记小说《三异笔谈》四卷。多记当时人物轶事。

得天司寇原配夫人,高谷兰先生女,江村詹事之孙女也。归清河时,年十八。庙见后,循礼视庖。茹英太翁语之曰:“厨下诸人,尚勤执事否?”曰:“甚勤,然未免太劳,即如执薪一役,传薪必再四。”曰:“媳家不如是乎?”曰:“媳家只架薪于陉,将熄,则以膏沃之。”太翁笑曰:“此金谷园中故事也。”奁(lián连)赠之盛不待言,即图章亦一千具,玉石晶磁咸备。予尚见一方,乃填黄起首,因司寇常用,故独存,镌(juān娟)“长卿”二字甚工。

一日,赴座师处庆寿,帽上珠为人所窃。太翁性严,虑有呵责,乃归谋诸妇。高夫人云:“此珠本二颗,以三千金购之,一以装君帽,一以缀余帼,无辨也。”司寇大喜。然珠苦无穴,不解作用,命小奴以铁锥穿之,不入,击以巨石,珠裂为二,片刻而三千金俱失。

阅岁余,夫人举一子。渤海贻外孙晬仪,有正龙头刻丝衲百幅,高氏婢媪即以供儿垫溺。儿旋殇。幻花主人闻而叹曰:“此一衲已足殇儿矣!”

谷兰先生与陆双柑最善。双柑荐一客往,谷兰方内值,旬余不见,供给极腆。一日阍者报曰:“主人报谒!”则谷兰已入,且深道歉仄,曰:“有所欲,幸即以告,双柑与我一也。”客乃请曰:“愿效力门下,弗令人呼食客幸矣!”谷兰即呼纪纲来嘱之。对曰:“府中事事有主者,无已,惟近京芦台一带逋租,已及三万,无暇料理,但琐甚,无以为也。”谷兰俯仰久之,曰:“敬以奉烦可乎?”客曰:“幸甚”。乃检点而往。客颇练事,往索月余,得五千金,虽未及十分之二,然此冷债,似可藉手报命矣,造册箧金归。又候之旬余,复得见,奉册呈金。方将陈说,谷兰略一劳苦,初不省视,频蹙久之。客进曰:“乍往未得窾(kuǎn款)会,嗣后当渐有生色。”谷兰摇手曰:“何可再也,重劳长者,殊深惶悚。即以五千金为寿,幸勿嫌也!”客乃拜赐而归,居然小康矣。

谷兰先生一生挥霍,司寇挽诗云:“文人承世宠,弱冠紫宸前。性命杯中酒,生平语外禅。曾挥万镒尽,不着一丝牵。谁最伤知己,诗人孟浩然。”“孟公”以况双柑,皆纪实也。子三台君,已中落,豪迈犹有父风。程翰林珣假三台金,积子母已七万五千。亲自来索,馆于秀野。一日,束装欲归。外祖问之曰:“程君负已清乎?”曰:“清矣。”曰:“何其速也?”曰:“我找与二万五干、结十万金票,乃得清耳。”三台子作令陕中,以公私交累,潦倒而死。极盛而衰,果其理也。陕令为江村曾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亚圣之言,岂欺我哉!

(选自《三异笔谈》卷四)

刑部尚书张照(字得天)的原配夫人,是高谷兰先生的女儿,高江村(名士奇)詹事的孙女。她嫁到张家时,才十八岁。按婚礼新妇拜祭祖庙后,又查看了厨房。张照的爷爷茹英太翁问她道:“厨房的仆人们,干事还勤快吗?”新妇说:“很勤快,但未免太辛苦了。就说烧火这件事吧,就得添柴引火多次。”太翁说:“你娘家不是这样吗?”新妇说:“我家只把木柴架到灶两沿,要灭的时候,就浇油。”太翁笑道:“这是石崇金谷园中以蜡代薪的作法了。”嫁妆的丰盛更不用说了,仅图章就有一千件,玉的、石的、水晶的、磁的各类都有。我还亲眼见过一方,用填黄起首,因为张照司寇经常使用,所以只有它保存了下来。所刻的“长卿”二个字很是精巧。

有一天张照到座师(自己中举或中进士时的主考官)那里去拜寿,帽上的宝珠被人偷了。爷爷性情严厉,张照害怕挨骂,回来后先跟夫人商量。夫人说:“这宝珠本有二颗,是化三千两银子买的,一颗缀到您帽子上,一颗缀到我的头巾上,两颗完全一样。”张照大喜。但是苦于这珠子没有眼,不知道该如何办,就吩咐一个小奴用铁锥子钻,钻不进去,就用大石块砸,结果宝珠裂成了两半,片刻间三千两银子全扔了。

过了一年多,夫人生了个儿子。谷兰先生给外孙庆贺百日的礼物,有精美的绣着正龙头图案的刻丝衲衣一百幅,而夫人的女仆却用来给婴儿当尿垫。不久,婴儿死了。自号幻花居士的张梁听到后感叹说:“这种衲衣一件就足以把婴儿的寿命折尽了!”

谷兰先生与陆双柑是好朋友。双柑向他推荐了一个客人。当时谷兰正在朝内值班,所以十几天都没接见,但供给客人的食宿都很丰盛。有一天看门人通报道:“主人来回访!”而谷兰已经进了房里,且深表歉意,说:“有什么要求,请不客气地告诉我,双柑和我象一个人一样。”客人于是请求说:“愿意在您门下做事效力,有幸不让人家喊我是食客就行啦!”谷兰马上唤来管家嘱咐这件事。管家说:“府里事事都有人干,实在不得已,只有京城附近的芦台一带的欠租,已积了三万金,府内尚无暇去办理,但琐碎麻烦得很,无从着手啊。”谷兰考虑了很久,说:“那么这件事麻烦您行吗?”客人道:“幸运得很。”就打点行装而去了。这客人很干练,一个多月就收了五千金,虽然还不到十分之二,但对待这种冷债,似乎也就可以借此交差了,于是写清帐册带着所收金钱回到了高府。又等待了十多天,才得接见,交上了帐册和金钱,刚要陈述收租情况,谷兰只稍稍问候了一下“辛苦”,对帐册金钱没瞅一眼,却久久地皱着眉头。客人进一步说:“刚刚去办这事,不得门径,再往后会收效更大了。”谷兰摇手说:“哪里还能再去劳驾先生,更加深我的不安了。就以这五千金算给您的寿礼,请您不要嫌少啊!”客人就此拜谢主人的赏赐而去,竟然成了小康之家。

谷兰先生一生挥霍奢侈,张照吊唁他的挽诗道:“文人承世宠,弱冠紫宸前。性命杯中酒,生平语外禅。曾挥万镒尽,不着一丝牵。谁最伤知己,诗人孟浩然。”“孟浩然”即比喻双柑。到了他儿子高三台时,家境已开始中落,然而仍有父亲的豪迈之风。翰林程珣借三台的钱本息相加已达七万五千金,三台亲自去讨债,住在秀野。只一天,便收拾行装要回去。外祖父问他:“程君欠的债还清了吗?”三台说:“清了。”又问:“怎么这样快呢?”答道:“我又倒找他二万五千金,他出了个十万金的借据也就清了。”三台的儿子在陕西当县令,因公私拖累,穷困而死。古人说:“极盛而衰”,果然是真理。在陕西当县令的是高江村的曾孙。”亚圣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难道是假的吗?

竞相豪奢,是历来剥削阶级,特别是最高统治者和达官贵人以及一些暴发户的惯伎,殷纣王酒池肉林,秦始皇穷天下之力修阿房宫,晋有王恺、石崇争豪,隋有杨广穷奢极欲……历代都不乏这样的故事。一个“大观园”,便是清代贵族官僚们奢华生活的缩影。

本文写的高家又是一例。高氏家族的创业者“江村詹事”即高士奇(1645——1704),号江村,字澹人,浙江余姚人(一说钱塘人),起初不过是个寒儒,因其字写得好,颇得康熙赏识,由一个书写誊录的小吏很快提升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成为康熙近幸的文臣之一,曾跟随康熙南巡,在杭州康熙还驾幸高士奇的西溪山庄,御赐匾额。即使在其休职后,康熙南巡时,高士奇还到中途迎驾,扈从到杭州。高士奇利用皇帝的信任,结党营私,揽事招权收受贿赂,在京、津、苏、淞、淮、扬等地广置田产,仅在本乡平湖县就置田千顷,成为拥有数百万金的大富豪。当时有民谣说:“五方宝物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可见其穷奢极侈。

本篇通过高家两代人六件事,渲染出了高家挥金如土的生活。开始,作者并未正面写高家,而是通过高士奇孙女的四件事从侧面来表现的。她嫁的张照(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后累官至刑部尚书)家本来已是官宦大家,仅厨房就有数人操作,但在新娘子看来却不屑一顾,还嫌烧柴太费事了,原来她娘家是用油作燃料的,在重演着石崇以蜡烛烧火的故事!其他三件事:陪嫁珍贵图章一千具,三千金的宝珠被用石击碎,以“正龙头刻丝衲”作婴儿尿垫,件件都使人瞠目结舌。高小姐的四件小事,已是先声夺人,接着作者便将笔触深入高家。但并不是就其衣食住用泛泛而写,那样便太平庸了,仍是以具体事件来烘托,写法很是高超飘逸。高家第二代主人高谷兰,对于三万欠租、门客辛辛苦苦收来的五千金却不以为意,挥手便白给了门客,确实如张照给他的挽诗所说“曾挥万镒尽”。然而高家第三代高三台,比父亲更有过之:七万五千金的欠债,不屑于讨要,反而倒找给人家二万五千金,讨了个十万金的借据了事。高谷兰比起自己的儿子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高家为何如此豪奢?“文人承世宠,弱冠紫宸前”,便一笔点出,原是世代得皇帝宠幸所以才使其暴富,使其骄纵,使其大量聚敛财富耗费财富,也使其后代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成了精神上的侏儒、社会上的废物。到其第四代时,便“潦倒而死”了。在这里不仅使人联想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古语,而且也使人联想起现代伟大作家巴金的话:“把金钱留给子孙让他们过寄生生活,这是最愚蠢的事情”,因为不劳而获的金钱恰恰是培养“低能废物”的温床。可以说在全文的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者对高氏生活方式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