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任书来 【本书体例】
捕鱼之法,自网簖(duàn断)叉钓外,别有跳白一种。其船长有二丈,阔止二尺余,至尾尤狭,仅容一人坐。舷出于水不盈尺。右首船舷竖短网,高约尺许;左置一板,阔二尺,与船等,白粉垩(è恶)之,斜放水中,两头以绳系诸舷。每当夜静,渔者轻棹其船于滩头岸侧。鱼见板上白影,辄惊跳而入船。大者以木槌击杀之,恐其泼刺而船沉也。每夕得鱼甚夥,然止可行于黑夜。若日间及月明之下,白板一照,鱼即悠然逝矣。
绍兴偏门外有张凤翔者,孑然一身,以此为业。其叔开绸缎店于杭,屡招之往,张乐此,不愿改业也。一夕,棹船出,遥见义冢间火光杂起,有十余笑语声,一船停于岸侧。比张至,人皆入船飞棹去。上岸视之,则傍河新厝一棺,纸钱之火,犹荧然未灭。张心念此辈大抵皆舁棺者,然以其仓皇而去,疑之。嗣后往来其处,渐见棺缝血水涓涓,秽气四达。张疑尸在棺底,何以近盖处亦有血流,且其臭亦不类死人溃烂之气。夜静无人,上岸开其棺而验之,见棺之上下,俱置猪肉半体,已发变矣,而其中悉贮黄白物。张知为豪客所藏也。因船小物多,不敢重载,每夕逐渐运回,穴地深埋于缸灶下,而棺则仍为盖掩之。私念若徙而他往,恐豪客寻求,反致不测之祸,因执故业自如,惟不敢至义冢旁,只于南塘一带人烟稠密处跳白而已。
后故于桥柱撞破其船,泅而得免,患病者月余。以船破不能捕鱼,渐至口食不充,行乞以度朝夕。未几,有状貌魁岸者数人,寻张买鱼,于其邻家察问张之行状。邻人以船破行乞告之。张适伛偻携篮而归,启门而入,则萧然四壁,景状可怜,破船两截,犹存室中。周视点首而去。又旬余,张乞食远出,偷儿夜入其室。凡卧床上下,及缸瓮盆盎灰堆草窠之属,检搜殆遍,无所得而去。盖若辈厝棺之时,惟见一跳白船。至今所藏尽失,疑其所为。此外遍查,又无敢取其物者。是以屡次向张寻求。幸其善于装饰藏弆(jǔ举),故不致为其所获耳。
张归,亦心知之。料其数觅无踪,应不复至,惧祸之心渐释。因潜至杭州,告其叔,密移所藏。人皆以为行乞远出,而不知其陆续运物出。又数月,其叔至绍兴,伪为寻侄也。见其憔悴困苦,欲携之去。张故作不肯状,叔大骂,逼其同行,邻人咸劝之。于是张以屋托诸邻家,随其叔而去。于杭娶妻营运,遂为富人。每年两次还家,省其坟墓。然布衣草履,犹不敢改其常也。至五六年,见事已冷,借叔之名,渐于故乡置田产,买房屋。十余年后,始移家而归,仍造一跳白船,常棹而夜出。所亲或劝之,张曰:“此我素业,安可以温饱而昧其本来?且吾非跳鱼,亦安能至是?”因举其人以告之,始知其致富之由云。
(选自《听雨轩笔记》)
捕鱼的方法,在网簖叉钓以外还有一种,叫跳白。跳白用的船有二丈长,宽不过二尺多,到船尾尤其窄,仅能坐下一个人。舷高出水面不满一尺。右边船舷上竖一张短网,高一尺左右;左边放一块板,宽二尺,与船宽相等,用白粉涂刷,斜放在水里,板的两头用绳系在船舷上。每当夜静下来时,打鱼人轻轻把船摇到滩头岸边停下来,鱼看见板上的白影,就惊跳到船里。大个鱼用木槌打死,因怕它们跳跃把船晃动沉了。用跳白法每晚得鱼甚多,然而这活计只能在黑夜里干。如果在白天和月光之下,白板一照,鱼就悠悠然游走了。
绍兴偏门外有个叫张凤翔的人,孑然一身,以跳白为业。他的叔叔在杭州开绸缎店,多次要他去,他喜欢干跳白这营生,不愿意改做其他行业。一天晚上,张凤翔又摇船出去跳白,远远看见公墓之间有火光升起,还听到十多人的说笑声,又看见有一条船停在岸边。等他摇船接近那些人时,那些人急忙上船飞快地划走了。张上岸一看,见临河新放了一口棺材,烧纸钱的火光还发着微弱的光亮,没有完全熄灭。张猜想这伙人可能都是抬棺的人,然而由他们一见人便仓皇逃离这一点,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这以后,他去跳白多次经过这里,看见血水渐渐顺着棺材缝往外流,四周还秽气弥漫。他觉得奇怪:尸体在棺的底部,为什么近盖处也往外流血呢?况且这臭气和死人溃烂的那种气也不同呀!于是,有一天晚上,他趁夜静无人,上岸开棺查看装殓情况,但见棺材里上上下下都是放的半扇猪肉,已经腐变,猪肉里面贮藏的全是金子、银子。张知道这是绿林强盗们藏下的。因自己的船小,金银又多,一次不敢多装,就每晚运一些,逐渐运回,在家里缸下、灶下挖深坑埋在里面,而河边的棺材仍用盖儿盖着。张暗想,如果自己迁家到别处,怕强盗们就要去寻找,这样反倒要招致不测之祸,所以,他一如既往,仍操旧业,单是不敢到公墓附近去,只在南塘一带人烟稠密的地方跳白罢了。
后来,张故意在桥柱上把船撞破,泅水脱险,病了一个多月。因船破不能捕鱼,渐渐弄到上顿不接下顿,靠讨饭度日。没多久,有一天,有几个身体魁梧的壮汉找张买鱼,向邻居打听张的行止状况。邻居们把张因船破靠讨饭度日这情况告诉了他们。这时张正好伛偻着身子提着篮讨饭回来,开门让那几个人进去。他们看见屋里徒有四壁,冷冷清清,景状十分可怜,两截破船,还放在屋里。他们在屋里到处看了一遍,点点头出去走了。又过十多天,张出门到远处讨饭,贼夜里钻进他家。卧床上下和缸、盎、盆、灰堆、草窝等处几乎翻了个遍,一无所得而去。那伙人放棺材时,只见到过这只跳白船,如今所藏的东西都丢失了,就怀疑是跳白船的主人张干的。除张以外,又遍查周围,再没发现敢拿这些东西的人,因此,就屡次到张家寻找。幸亏张善于掩饰收藏,所以没能被他们得到。
贼入室无获而去,张回到家里。他很清楚贼这是来干什么的。他料想,那伙人几次来都没发现所寻东西的踪影,按常理,不会再来了,怕生祸灾的心情也就渐渐消失了。于是便偷偷去到杭州,把实情告诉叔叔,计划暗中把所藏金银转移到杭州。邻居都以为张是远出讨饭去了,并不知道他是陆续往外运物的。又过了几个月,他叔叔来到绍兴,假装是来寻侄子,见他家庭困难,形容憔悴,就提出要带他到杭州去。张故意装作不肯,叔叔便大声责骂,逼他同行,邻人也都劝说他跟叔叔去,于是他把房屋托付给邻居,跟着叔叔走了。张在杭州娶妻成家,置办产业,于是成了富人。每年回家两次,祭扫祖坟。但回家时仍穿着布衣草鞋,还不敢改变他过去的装束。到了五、六年后,见那事已冷下来,没人再去过问,便借叔叔的名义,慢慢在家乡置买田产、房屋。十多年后,才开始把家往回搬,仍旧是造一只跳白船,常摇船夜出捕鱼。他亲属中有人劝他不要再干这营生了,他说:“这是我的本业,怎么能得来温饱就忘了过去呢?况且,我如果不是跳鱼,哪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于是,他把实情告诉给了他信得过的人,这样人们才知道了他致富的缘由。
本文篇幅不长,但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关涉的人物、事件,以及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交待得清清楚楚。
通过故事情节,作者着力塑造了张凤翔这个人物。张凤翔从“舁棺者”“仓皇而去”,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便注意观察。当发现“棺缝血水涓涓,秽气四达”时,又想“尸在棺底,何以近盖处亦有血流,且其臭亦不类死人溃烂之气”,于是便乘“夜静无人”,开棺查看,结果发现了“黄白物”。对发现的“黄白物”,他是“每夕逐渐运回,穴地深埋于缸灶下,而棺则仍为盖掩之”,还暗想:“若他往”,反容易引人注意,招致祸害,“因执故业自如”,只是不敢至是非之地——“义冢旁”。为进一步掩人耳目,后来又故意将船撞在桥柱上,“以船破不能捕鱼”,无法生活,靠行乞度日,并把家中搞得十分“萧然”“可怜”。这才瞒过装作买鱼者的“豪客”。加之原就注意了“黄白物”的深埋隐藏,才使“偷儿”一无所获。直至他料失主“数觅无踪,应不复至”时,才“潜至杭州,告其叔,密移所藏”。再过数月,又让叔到绍兴来“伪为寻侄”,“欲携之去”,他还“故作不肯状”,让“叔大骂,逼其同行”,在邻人的劝说下,才“随其叔而去”。等到五、六年后“见事已冷”,才“渐于故乡置田产、买房屋”,还是“借叔之名”。一直到“十余年后”,才开始“移家而归”。统观张凤翔这前前后后的所想所做,一个工于心计,“善于装饰”的聪明人的形象活生生的站在了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