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女

作者: 贾玉民 【本书体例】

采蘅子

采蘅子(生平事迹不详)。据光绪三年(1887)诚存《虫鸣漫录·序》,为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姓宋,“少有俊誉”,屡试不第,后曾在章水等地作吏三十年。其笔记小说集《虫鸣漫录》成书于1877年。

又言有村氓女,受二十里外民家聘。倏有武生某,家故豪,结群不逞,往来生事,无敢忤者,闻女美,以重金强聘之,女父母贪贿允焉。女不可,密乞邻媪通款于夫家,促定吉期于数日内。父母虽心弗善,无辞以覆,姑许之,而急达武生,命劫于中途,女不知也。

届期,鼓吹来迎,女登舆去。时已入暮,行数里,遥见火炬通明,人语喧杂。女觉之,语舁者曰:“我今夕于归不成矣!速住舆,俟我潜匿暗处,俾劫空舆去,或暂免辱。”从之。女甫避匿,劫者至,夺舆去。女伏丛莽间,念父母同谋,归将不免,有寡姑住甚迩,投想之,事或可挽,乃彳亍而往。至则双扉虚掩,入至庭中,见堂上灯明,姑方与僧对饮,大惧退出。计无所归,忆舁者以劫亲事告夫家,必将涉讼,讼或不直,益可虑。不若径至其家,庶无中变。遂往,登堂谒舅姑。舅姑大喜,即夕成合卺之礼。

武生劫舆至家,启视无人,恚甚。意女有寡姑,住近劫舆地,必往潜匿。邀集群小执械往夺,排闼而入,势甚汹汹。姑方与僧通,寝梦中惊觉,意必邻人知其与僧通而来捕,惶遽无措,将僧藏椟(dú独)中加锁钥焉。武生入室,遍搜无获,试举椟知有人,持之而去。至家且不启椟,置酒欢饮,五鼓,众始散去。武生醉,怒持梃向椟大叱曰:“贱婢不愿富贵,甘心从田舍郎,尔纵多谋,何能逃我术中?我何妨置贱婢,别觅佳丽,然不劫尔,无以见我之威力!”且叱且击,用力过猛,椟破而寂然无声。秉烛视之,赫然一僧,脑裂毙矣。惧而埋之,冀或幸免。不意女之夫家,已具牒邑宰,辗转扳引,姑之奸,与武生之谋俱败。

(选自《虫鸣漫录》)

又听说有一个农民的女儿,早就接受了二十里外的一农民家的聘礼,定了婚约。突然有一个武秀才某人,家本来豪富,又结交了一群不法之徒,在乡里往来惹事生非,没有人敢于反对他们,听说这姑娘很漂亮,就以丰厚的聘金强行要娶这姑娘为妻,姑娘的父母贪财也就答应了。姑娘不同意,就偷偷地求邻居一个老太婆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未婚夫家,催促他们赶快选定吉日在几天内成亲。对此,父母虽然心里不同意,可是又没有别的话可推托,只好暂且答应,而急忙通知武秀才,让他在中途劫夺,姑娘并不知道。

到结婚那天,男家吹吹打打鼓乐来迎,姑娘上轿而去了。这时天已黑了,走了几里,远远看见前方火炬通明,人声嘈杂,姑娘发觉后,对轿夫说:“我今晚结婚不成了!快停轿,等我偷偷藏到暗处,让他们抢劫个空轿去,或许能够暂免受辱。”轿夫听从了她。姑娘刚藏起来,劫夺的人就到了,抢了轿子而去。姑娘伏身在草丛之中,考虑父母和武秀才互通一气,若回到家里仍旧逃不脱,有一个寡妇姑母家离得很近,投靠她说明原委,事情也许还可挽回,于是就慢慢地走去。到了姑母家见两扇头门虚掩着,进到院子里,见堂屋里灯亮着,姑母与一个和尚正在相对饮酒。姑娘很吃惊,赶忙退了出来。考虑再没地方可归依,推测轿夫们一定会把劫亲的事告诉未婚夫家,必然要打官司,如果打不赢,更值得忧虑,不如就直接到他家去,或许再不会发生变故。于是就到了未婚夫家,进屋拜见公婆。公婆十分高兴,当夜就让他们成了婚。

武秀才把轿子抢到家,打开一看没有人,愤怒至极。想到这姑娘有个寡妇姑母,家离劫轿处很近,定然是往那里躲藏起来了。于是集合一帮歹徒拿着武器再去抢夺,到时推开门直拥进去,声势汹汹。姑母正与和尚私通,睡梦中惊醒了,以为定是邻居知道了她与和尚私通而来抓人,惊惶失措,就把和尚藏一个柜子里锁上了。武秀才进到屋里,到处搜寻而没找到人,试着抬抬柜子知道里面有人藏着,就把柜子弄走了。到了家里暂且不打开柜子,而先摆起酒宴,欢乐地痛饮起来,到五更天,众人才散去。武秀才已经醉熏熏的,愤怒地操起一根大棒向着柜子大声申斥说:“贱丫头!不愿意享荣华富贵,甘心情愿跟个庄稼汉,你就是心眼多,怎么能逃出我的计谋?我不要你这贱丫头,另找漂亮妞儿也没什么不可,然而不抢你,没法见我的威力!”边骂边击打柜子。由于用力过大了,柜子被打破了,但是没有一点声息。端着蜡烛看看,猛然见一个和尚,头已经击裂而死了。武秀才很害怕,赶快埋掉了,希望侥幸能够逃避罪责。没想到姑娘的丈夫家,已经向县令递上了诉状,后来辗转牵连,姑母的奸情,武秀才的阴谋都败露了。

这篇小说首先以它的构思巧妙、情节曲折给读者审美愉悦。女子遇劫亲及时躲避,使某武生抢得一乘空轿去,是一个曲折;女子之姑母藏和尚于柜子中,恰被武生当作是藏匿了女子而抬走,又是一次波折,也是“节外生枝”,而这“枝”,却使故事摇曳多姿,平添无限趣味。也正因为其误会,才给女子逃往未婚夫家以充分的时间,使其合乎情理。武生抬回大柜子,以为是猎物在握,所以“且不启椟,置酒欢饮”,而且喝得大醉,才造成击破了柜子误伤了和尚的结果,这是第三个波折。由于这一结果,把主干(女子、武生)与旁枝(姑母、和尚)融合为一体,而且以“旁枝”推动了主干矛盾的解决——和尚的死,终使横行不法的武生伏法,虽然这和尚作了无谓的牺牲品。

小说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机智、勇敢、开朗大方的农村姑娘形象。有两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一是她在婚姻选择上,宁嫁“田舍郎”而不贪图武生的荣华富贵,表现了劳动妇女纯朴、健康的婚姻观。二是在面临婚变的危险时,她不仅不屈服、惧怕武生的压力,而且敢于突破封建礼教的限制,违抗父母的意志,抛弃了处女的羞涩,自己竟秘密“通款于夫家”,催促赶快成亲。当她不能藏于姑母家时,就毅然直接来到未婚夫家,谒见公婆,当夜成婚。这虽然有急中生智的因素,但她如此坦然、大方,与富贵家女儿的忸怩作态,严然是两种情感,两种类型。从而也表明,在劳动人民中,封建礼教的禁锢始终遇到健康、合理要求的抵制、淡化。小说语言的简劲有力,是很可称道的。叙述故事脉络清晰;描写场景。寥寥数语,便声势俱现。特别是人物语言,虽然不多,但语气、情态却生动可鉴。武生醉击椟一段话,其骄恣之态十分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