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法伦斯泰尔,是在我朋友韩小虎的家里。他家在我们县城东北大约30多里路,是清水镇一个叫三十里铺的村庄。他们村的桃园在我们那里很有名,全村都种桃树,春天时一株株桃树挺立在那里,红粉粉地连成一片,遠看宛若仙境,像满天云霞降落到了人间。到夏天,桃树结了果实,那些桃子慢慢由青变红,由小变大,在枝头随风摇摆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等到桃子成熟的时候,便有外地的客商来收购,他们开着大卡车,在公路上络绎不绝,将这些桃子卖到外地,卖到城市,有的甚至会卖到国外去。当然卖到国外的,挑选会更加严格,我听韩小虎说,那些人专门有一种类似漏斗的工具,桃子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无法落进去,要挑选大小一样的,果实饱满的,然后一个个细致包装好,再装成盒,装成箱,运走。由于集中种桃树,三十里铺在我们县成了先富起来的村庄,我们那里是平原,主要种粮食作物,小麦、玉米、谷子、高粱等,那时候我们那里的人刚能够吃饱饭,对粮食都很珍惜,很少有人会想到种经济作物,三十里铺种桃树很快富了起来,在我们那里是一枝独秀。
我和韩小虎是同学,住在同一个宿舍里。那时候我们的宿舍也是平房,就是三排红砖瓦房,在学校的最南边。我们班在中间一排靠东边的一间,宿舍里摆了十几张上下铺的床,分南北两排,紧紧挤靠在一起,中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过道,要穿过去需要侧着身子。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色的电灯泡,每天下了晚自习,我们从教室里回来,彼此说笑一会儿,便倒头就睡。那时候学习时间很紧张,宿舍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也不觉得条件差,相对于走读的同学,我们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省去了来回的时间,中午的时候,可以抓紧时间眯上一小觉。我的床铺紧挨着韩小虎,我在外面,他在里面,都是在下铺,我们床铺的南边就是宿舍的窗户,窗户外面就是一棵粗大的白杨树。躺在床上,透过窗上的玻璃,可以看到白杨树的叶子在阳光中闪烁,那是夏日的午后,叶片也都绿油油的,泛着白光。只是到了冬天,这个地方分外冷,窗户封得不严,凛冽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透过窗缝,直刺到我们的床铺上,我们只能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像条快要冻僵的蛇。但那时大家都很艰苦,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反倒生发出不少乐趣。有的人私拉电线在宿舍里煮方便面,还有的人在宿舍里吹口琴,有一天晚上我们宿舍里进来了一个小偷,刚进门摸到了一个同学挂在床头的裤子,就被一个要上厕所的同学发现了,他大喝一声,小偷闻声而逃,我们宿舍的同学都被惊醒了,有几个个同学听说有小偷,来不及穿衣服,就蹿出门外,向东跨过厕所边上的矮墙,穿过操场去追,宿舍里的同学也都兴奋地谈论着。不一会儿,去追小偷的说笑着回来了,说没有追上小偷,眼看着他一路飞奔,像一道月光下的闪电,攀上校园的东墙,一跃就跳过去了,他们也就没有再追。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兴奋,谈到很晚才睡着。那是我们单调生活中的一个火花,直到多年之后,我们宿舍的同学再见时还会提起。
那天晚上,韩小虎也很兴奋,他也是起身去追小偷的人之一,回来后坐在床头,一直在感叹:“那小偷跑得真快,应该让他去跑百米。”说得宿舍的人都笑了起来。因为太兴奋了,他躺在被窝里睡不着,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躲在里面拿手电筒看起了小说。我也睡不着,转过身去,可以看到他被子里透出的微弱的白光。我翻了个身,很快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的。那时候韩小虎很爱读课外书,我们县城邮局门口有一排租书的摊子,他隔三差五就要到那里去租一些来看,我们这些想看书又租不起的,就蹭他的书看,他看的书很杂,武侠小说、王朔文集、《围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租到什么就看什么。他还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订了报纸的人,那时候《北京青年报》刚改版,图文并茂,标题很大,在社会上很流行,过两天邮局的邮递员就会骑着自行车,到我们教室门口喊他的名字。他从教室后门走出来,接过报纸,塞到课桌里,等吃晚饭时边吃边看。他看完了,我们也跟着他看,那时《北京青年报》经常会刊登一些引起热议的社会新闻,我们看完了也会议论一番。记得那时有一个中国留学生枪杀了他的美国同学,引发了不少争议,有人说美国学生歧视中国人,那个留学生忍无可忍,杀人也情有可原,也有人说不管怎么样,杀人总是要偿命的,这个留学生可能有心理疾病。我们也围绕这个话题展开了不少争论,不过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可能并不在于辨清谁是谁非,而在于我们也可以参与到讨论中去。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北京是那么遥远,美国更加遥不可及,那里的消息对我们来说好像是来自火星,但是通过一张报纸,我们似乎和遥远的中心有了一种隐秘联系,这让我们有了与世界同步的感觉。那次读过留学生事件之后,我和韩小虎在吃晚饭时谈,从教室回宿舍的路上也在谈,坐在宿舍的床上又谈了好半天,我们谈论时内心迸发出激情,坐在窗前争辩不休,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响个不停。
那时候我们下午五点下课,七点上晚自习,中间有两个小时,吃过晚饭后,我和韩小虎总是结伴而行,到校外去散步。出了我们校门,向西走不远就是一片荒地,周围是三五个村庄,穿过荒地向南就是一条小河,我们走到小河边,沿着河堤向西走,一直走到一座小桥边。我们边走边谈,到小桥上站一会儿,看看风景,就又往回走。那时是黄昏时分,夕阳下柳树轻拂,留下了长长的影子,天上有晚霞的时候,整个天空五彩缤纷,云卷云舒,又倒影在河水之中,看上去美极了。我们走在河堤上,谈了不少事情。也就是在这时,我听韩小虎谈起了他们村里的桃园,他的讲述让我仿佛看到了美丽的桃花源,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很想去看看,他也很欢迎我去,说等哪个周末他回家的时候,就带我一起去看看,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那时候我们的周末还只有一天半,周六上午上完课就算放假了,到周一上午再上课。住校的学生通常都是周六下午回家,在家里待上一整天,周日下午或晚上返校。那个周末,我提前跟家里说不回家了。到了周六,吃了午饭之后,我和韩小虎去存车场推了自行车,就一起骑车向他家的方向进发。我们从学校出来,穿过县城,来到通往邻县的路口,从这里沿路一直向东北走,大约走20多里路,就到他们村子了。那时候我很少出远门,出了县城就感觉有点陌生,有点紧张,但好在跟着韩小虎,去的又是他熟悉的地方,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聊,我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这时候正是初夏,路两旁的白杨树刚长出宽大的叶子,在半空中像挥舞的手掌,不断发出哗哗的声响,路上行人很少,很安静,我们可以听见脚蹬自行车唰唰前行的声音。
在路上聊起来,我才知道韩小虎有一个梦想,他说他想考上大学,等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家乡来,带领全村人致富。我说你们村现在不是很富了吗,还要再怎么致富?他说现在村里也不算很富,而且村里人有的穷,有的富,很不均衡,他要是学成归来,就要想办法让村里的人都富起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法伦斯泰尔”吗?这个名词我似乎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告诉我,这是法国思想家傅立叶所设想的,他设想的社会组织叫谢利叶,类似于一个村庄,但实行财产公有,其中的建筑就叫法伦斯泰尔,傅立叶对法伦斯泰尔有一整套构想,建筑中心的一侧是生活住宅区,另一侧是工厂区,有食堂、商场、俱乐部、图书馆等,可以满足居民的各种需要。韩小虎说他读过傅立叶的书,认为他所设想得很合理,觉得要是能够建成这样一个社会,那就太好了。说着他抬起头去看前方的路,我看到他的眼光中闪现着憧憬与激情。
他所说的傅立叶我知道,虽然我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知道他被称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当韩小虎提起他时,我很快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问他,在19世纪,空想社会主义就被科学社会主义取代了,你现在再谈法伦斯泰尔,不也是空想吗,还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让韩小虎愣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看我,说,我们的教科书把思想都简化了,要读一下原著才更能明白有没有意义,再说任何一种思想都不能说是被取代了,只要它能激发我们的激情和想象,就仍然是活着的。我听了他的话,感觉有点羞愧,确实,除了教科书之外,我的知识贫乏得可怜,这可能与考试有关,但更重要的可能是自己缺乏热情。沉默了一会儿,我对韩小虎说,你那本书在哪儿,借给我看看吧。韩小虎说,就在家里,等回去我拿给你看。说着我们又向前骑去,那条灰白的柏油路在夕阳下闪着光。
到了韩小虎家里,他先带我到他们家的桃园去看,那时候正是桃子成熟的时候,他家的桃树植株都很矮,上面挂满了硕果累累的桃子,那桃子像婴儿的拳头那么大,已经开始泛红了。他摘了几个桃子,在水井上洗了洗让我吃,我边啃桃子边跟他在桃树行之间行走,他像一个村干部一样走在前面给我介绍情况,说他们村里一共有多少亩桃树,他家里有多少亩,现在的桃树是什么品种,他准备引进什么品种,再怎么扩大规模,把全村人都带起来,说得头头是道的,我也不怎么懂,只有听他说。晚上回到他家里,吃过晚饭,我们回他的房间去睡觉,他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摆了不少书,他从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傅立叶选集》递给我,说你看看这本书吧,里面写得很详细。我接过书一看,只见这本书已经被他翻得卷了边,上面还有不少批注,我认真地翻读了起来,但是我觉得傅立叶的论述很枯燥,有点读不下去,倒是他的一些奇思异想让我感觉很有意思,比如他说想把狮子和狗进行杂交,创造出一种新的驯良品种,这些狗狮可以用来当坐骑和“法伦斯泰尔”的看守者。再比如,他说假如人们都照他的原则实行的话,法伦斯泰尔的居民就会自然进化,而且可以在人们的器官上看出来,这种进化尤其表现为:胸上可以长出来第三只胳膊。翻了翻《傅立叶选集》,我对他所说的理想社会还是不明所以,只好放下了,又拿起了一本《封神演义》,那里面的故事很吸引我。后来我想,傅立叶对狮子和狗杂交的设想以及第三条胳膊的人的想象,我们《封神演义》里面就有很多,姜子牙的坐骑就是“四不像”,杨戬就是三只眼,我们哪里还需要法伦斯泰尔?所以后来每当我想起傅立叶和法伦斯泰尔,我接着就会想到《封神演义》中的故事。
跟韩小虎聊起来,他对我的想法很不以为然,说我读到的都是“糟粕”,书中的精华部分是他对理想社会的设想,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生产和分配的公有制,集体劳动,共同富裕。我说我们以前的人民公社不也是公有制吗?也造成了很多问题,磨洋工,大锅饭,出工不出力,还不是包田到户以后,才解决了吃饭问题,我们才能吃饱了。他说,你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温饱问题是包田到户解决的,包田到户反而带来了很多问题,就以我们村为例,分田到户之后,每家都只顾自己的,虽然听从村里的号召,种桃树大家致富了,但是比较分散,形不成规模,一家一户在市场上也没有谈判的能力,这两年村里组织了种桃合作社,统一购买化肥,统一对外销售,才稳定了价格,村民也受了益。但是现在仍存在不少问题,一是村民只关注眼前利益,缺乏长远的眼光和规划,现在就只是种桃,以后该怎么发展?没有人去想,现在种桃我们在县里还算先走一步,但是周围各村都在学我们,他们很快就赶上来了,我们该怎么办?二是村里人现在有了一点钱,种桃也不用整天劳动,现在天天喝酒的也有,天天打麻将的也有,偷鸡摸狗的也有,调戏妇女的也有,处于一种闲散的状态,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去谋一种事业的发展,或者过一种有益的精神生活,这样下去人心就散了。他说:“这时我看到了法伦斯泰尔,看到傅立叶的设想,觉得简直太好了,如果按照他设想的组织起来,我们村一定可以发展得更好……”
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坐在他们村里水库的堤坝上,这是在他们村东头流过的一条小河在此形成的水库。堤坝上种满了白杨树,放眼望去,河西是一片果园,河东是一片庄稼地。我们从堤坝上下来,跨上一座小桥,他边走边说:“你看这座水库,这是一条分界线,河西是我们村,现在种桃树致富了;河东是另一个村,他们固守着旧观念,还在种庄稼,到现在温饱问题也没有解决,这样分田到户又有什么用?”他又说:“其实这座水库,也是在1960年代挖的,解決了周围几十个村的灌溉问题,现在分田到户了,各村都只顾自己,各人也都只顾自己,水库的维护、疏浚也都成了问题……”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站在小桥上向北眺望着,说:“我觉得人不能太自私,总还是要做点什么吧……”他的目光看上去很澄澈。
中学毕业后,我跟韩小虎的联系就很少了,零星地听说过一点他的信息,也不过是在哪里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偶尔想起他来,我就会想起我们去他家的那次桃园之旅,那成片的桃树、他房间里的书架和灯光,以及村东小桥边的那次谈话,这些东西又和法伦斯泰尔,和《封神演义》里面的故事氛围融合在一起,留在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离我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了。
在毕业差不多20年后,有一次我过年的时候回老家,竟然在一个场合意外地遇上了他。那次是我们县里的一个朋友请客,约在我们那里一个叫“清逸庄园”的地方,我打车前往。已经是晚上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出租车在县城转来转去,后来终于出了城,往东北方向开去,走了大约二三十里路,在一个很大的院子前停下来,说到了。我下了车,感觉到寒风袭来,便裹紧大衣向前走,进了门,才发现这是一座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宅院,夜色下到处灯火辉煌,照得见里面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仿佛是一个南方的园林。服务员引导我沿着小路向前走,到了第三进院子东侧,那是一座高大的房子,房前也有一道流水、一座小桥,旁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上悬挂着一盏宫灯。过了小桥,便是一座朱红色的大门,服务员推开门,我裹着一身寒气进了房间。
请客的主人和几位客人都已经到了,大家一見面就寒暄起来。客人都是不同领域的,又不熟,很难聊到一起,我说话很少,只是听他们说。他们都感叹“清逸庄园”盖得好,在我们这里是首屈一指的,又从“清逸庄园”说到了其主人,说他是一个有大气魄的人,清逸庄园占地几十亩,只是他开发的一个小项目,他最近正在开发一个大项目,就是在水库边上盖960套独栋别墅,这个项目已经批下来了,他投资了几个亿,现在马上就要开工建设了,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盖960栋,他说这是和我们国家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相对应的,谈到这里,宾主都竞相感叹这个人有气魄,是我们这里的一个能人,说着就互相敬起酒来。在我们那里,喝酒是很讲究规矩的,一般是主人带三杯,三杯之后就互相敬酒,你要从主人那里开始,转一圈都敬下来,敬一圈十几个人,敬完之后我头就有点晕了,躲到外边抽烟,外面空气很清冷,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雪,灿烂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奇。
这时听见里面一阵喧闹,有人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我赶忙回到房间里,发现是“清逸庄园”的主人来敬酒了,原来他与请客的主人和宾客都很熟识,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不住地向大家道歉,说自己太忙了,这时候才来敬酒,今天的客人有点多,又感谢诸位捧场。这时候我才认出来他是我的同学韩小虎,他也认出了我,热情地跑到我面前,连敬了两杯酒,说怎么样老同学,这些年混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他说,待会儿你晚点走,到我那里去坐坐,说着就又跟别人去敬酒了。
等到这边酒席散了,我正要走的时候,有个服务员说,我们韩总说要跟您聊聊,请跟我来。于是我跟着他出来,外面已经下了一层雪,我们踩着沙沙响的雪地向院子深处走去,走到了第五进院子的西侧厢房,服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声:“进来!”服务员推开门,请我进去,就转身离开了。韩小虎已经迎了出来,口中说着:“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算在家里住多少天?”我寒暄着跟他往里走,他说:“你是喝茶还是喝酒,我们喝点茶吧?”我说好,于是他带我在一张大茶海前坐下,泡了一壶茶,我看他的神情不像在酒桌上那么意气风发,而显得略有点消沉,不禁问他:“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他抽了一支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缓缓地说:“很多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周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只能跟你说说,你看我现在开的这个清逸庄园很好吧?中式风格,古色古香的,很多人都说好,也赚了不少钱,说起来那是非常风光。还有我要盖的那960套别墅,也是一个大项目,每一栋都是请人专门设计的,有花园,有车位,有独立的空间,还靠在水库边上,风景怡人,有空的时候可以去钓钓鱼,划划船,多好的一个项目啊!可是我却提不起心劲去做了,说起来我最初涉足这个行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证明自己,我想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而且我要比他们做得更好,更有创意,更能赚钱,现在我已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却离我最初的设想却越来越远了。你还记得我那时候很喜欢傅立叶和他的法伦斯泰尔吗?我记得跟你提起过,他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我的项目盖成法伦斯泰尔,当然这只是隐藏在我内心的一个梦想,但是我发现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完全是南辕北辙,傅立叶的设想是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而现在呢,现在是保护私人产权,而且能买得起我的别墅的都是富人,都是有钱人,我成了一个专门为有钱人盖房子的人,当然有钱人买得起,我也卖得出去,我从中可以赚钱,但是傅立叶的设想是为穷人着想的,他要解决穷人的住宅问题,解决人的全面发展的问题,而现在的我呢?背叛了当初的梦想,一心就只有赚钱了,为此甚至还做了违背良心的事……”
“你还记得我们村的水库吗?当年我们一起去看过的,那时西边是一片桃园,东边是一片庄稼,我们这个项目就在水库边上,我们要征地,村里的老百姓嫌赔偿款少,不同意,最后是出动了警察才强行清场,当时我就坐在旁边的一辆保时捷上,看着那些老百姓一个个鬼哭狼嚎地被拖走,心里很不好受,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是在毁坏别人的家园,只为了自己发财我就可以这么做吗?在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下命令下去,跟他们说别强行清场了,我们每亩地给他们多赔偿一万块钱,但是我刚下了命令,两个副总就来了,他们哭丧着脸对我说,郭总,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心软啊,现在现场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您一松口,那些老百姓的胃口会更大,您多赔偿一万,他们还会要求两万三万呢?事情就更难解决了,现在的关键是要先把现场解决了,以后您再酌情多赔偿一些,他们就会感恩戴德。我想了一下,他们说的也是,就挥挥手让他们去做了,我开着车离开了现场,我也只能离开,只要在那里,我就忍不住落泪……”
“我的设想是,等我做完这个项目,就洗手不干了,你可能会觉得我虚伪,但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那么表里如一呢?而我内心的矛盾有谁知道呢?你要适应这个时代,适应社会的逻辑,又要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是最难的了。每当午夜梦回,我心里时常有两种矛盾的情感在交战,一方面很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贫困,一方面又懊悔自己抛弃了最初的梦想。我想做完这个项目,就远离这个社会,隐居到一个地方,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读点自己喜欢的书,如果能够这样,也就不枉此生了……”
窗外的雪花渐渐下得大了起来,面对韩小虎的倾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了他一些话,看天色已晚了,我便提出告辞。韩小虎看看窗外,也没有挽留,说让他的司机送我,我们走到门口,他的司机已将车开过来了,我坐上车,朝他挥挥手,车子便向前开去了,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一直站在那里,雪花很快落满了他的全身。
回到家里,我想起韩小虎和他所说的话,内心还是惊异不已,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穿越桃园的青年,可是在时光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成了一个为有钱人盖房子的人,他的村庄成了清逸庄园,当年那么美的桃园也即将变成960套别墅。我不知道他们村里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会怎么看韩小虎,但是他心里还有梦想,他仍然在想着法伦斯泰尔,想着傅立叶,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雪下得越来越大了,白茫茫覆盖住了天地。
又过了几年,我没有跟韩小虎联系,也没有他的消息,有一年我回家,到三十里铺去看一个亲戚,正好路过清逸庄园,从外面看已经很破败了,大门紧闭,门口没有一个人,我过去敲了敲门,也没有人开门。这时旁边一个小卖部的老大爷走过来,问我:“你找谁呀?”我问他:“这家饭店怎么不开了?”老大爷说:“这家饭店以前买卖很好,门前总是车水马龙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过了年就停业了,人家说老板栽了。”我连忙问:“栽了,怎么栽的?”老大爷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栽了就是栽了,这年头有钱人栽的不是很多吗?谁能说清他们是怎么栽的。”我见老大爷并不了解详情,便又去敲门,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打开了门,睡眼惺忪的,问我做什么?我说:“你们这里停业了?以前的老板做什么去了?”这个人说:“谁说我们停业了?我们这儿没有停业,只是老板换了,以前的老板撤资了,换了一个新老板,正在装修呢。”我走进去看看,只见以前的小桥流水还在,曲径通幽的小路也还在,有几个工人正在翻修道路,我问他们:“以前的老板去哪儿了?”他们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带着一肚子疑惑回来,开始打听韩小虎的消息,但听到的都是一些传闻,没有确切的消息。有人说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他的资金链断了,经营不下去,携带巨款潜逃了;也有人说他权钱交易,有犯罪的嫌疑,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人说他当年强拆别人的房子,现在有人报复,他被打成了重伤,住进了医院里。说什么的都有,我又打听了一下那960套别墅,那些水库边上的别墅倒是都盖起来了,也大都卖出去了。我又找那些熟悉这个行业的人打听,他们也都说没有他的音讯,一提起他来,大家都觉得很茫然,直到回北京之前,我都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
回到北京后,诸事繁忙,我虽然关注韩小虎,但是慢慢也就懈怠了下来,只是偶尔去网上搜一下他的名字,或者在同学群里问一问,但是仍然没有他的消息。渐渐地我也不再打听他的消息了,只是心中时常会想,这个韩小虎,不知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我不太相信那些潜逃、被抓的传闻,但是不能确定他的消息,总是让我感到不放心,我总是会想起我们在学校里一起散步、讨论的场景,也会想起在他家住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讨论的问题。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那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幅风景画,那是一个半圆形的建筑,成扇状铺开,大约两三层高,离画面较近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一片绿荫。明信片反面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寄信人那里却没有地址和署名,只是简单地写着“法伦斯泰尔”,盖着一个外文的戳,我也认不清是什么语言。我查了一下,才知道是西班牙语。难道韩小虎隐居到海外去了,还是去那里短暂旅游?那么他并没有受通缉,也并没有受伤,而仍然是自由的?或许现在是他认为该实行法伦斯泰尔的时候了?那么他为什么要到海外去,是去那里实行法伦斯泰尔,还是到那里学习经验,再回到国内实行?这些疑问充满了我的头脑,我真想找到韩小虎来问一问。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想,何必再问呢,这张明信片就已经表明了他的心迹,那就是他已经开始他的实践了,我想象着他在异国他乡,一个人构筑着他的乌托邦,身上充满了悲壮而神秘的色彩。我想如果我能有姜子牙的“四不像”,一定要立刻飞到韩小虎那里,去看看他的狮子狗,去看看他的法倫斯泰尔。
2017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