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大嫂仿佛身穿玫瑰色的上衣、蓝布裤,正在那小巧玲珑的小石碾前磨轧豆面。忽然间我又发现自家的菜地由村前搬到了小石碾所在位置的下方。发现菜地不平整,我便用锄头和耧耙平整菜地,调菜畦子,看到自己也能把菜地打理得有边有棱的,甚是高兴,正待我向大嫂夸耀自己时……兴奋之中,我从梦中醒来。原来,小石碾如同生命中的神秘图腾飞入我的梦中。
在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中,乡村生活似乎与石碾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石碾的血脉通过和食物的亲密接触,与之融合在了一起,传送给人体或者家畜。人与石碾是挚友,是相依为命、休戚与共的亲人;石碾,是人们心中的图腾,人们敬重它,爱护它,敬畏它。凡逢大的节日,村人要为它写对联,贴对联。“推移皆有准,力自圆盘精神入”,“乾坤有力紫气生,牛马无知悯辛苦”,“青龙永驻”,这是写给鞠躬尽瘁的石碾的。男女青年结婚的吉祥之日,也不忘石碾的恩泽,都会给石碾披上大红的绸布,让它与村人同乐。《狼图腾》中所描述的草原狼,是保护游牧民族生态平衡的主力干将,草原、兽类等动植物天人合一,千万年来生生不息。小碾对村庄的忠诚贡献,足以成为村人心中不可磨灭的图腾!
时隔二十多年,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小碾竟然闯入了我的梦中。回想生命的历程,我几乎没帮家人种过地。家人疼我,娇惯我,很少让我下地干农活,难道梦中情景是因为自己不能在父母跟前侍奉年迈的双亲而心里感到不安的潜意识显现吗?还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因为年轻时没能帮父母下地做农活而自愧呢?也许是小石碾这个生命的图腾记述着我成长的经历吧,使我生命中潜在的故事,连同失去的青春借小石碾穿越时空,重新注入我的生命中。
这亦真亦幻的梦境再次拉长了记忆的影子,把我的思绪带回那如梦如幻的故乡,带我走进了当年那台娇小玲珑的小石碾边。
记得,当我大约六七岁的时候,我家由村西搬迁到了居住人口比较多的东北部。那时父亲担任村支部书记,村委会搬迁西部住户的原因是腾出这部分住户所占据的肥沃土地,种植粮食,发展农业,这部分住户当然就包括祖祖辈辈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我的家。从此,在我的生命里,就与新家的小石碾结下了一生的不解之缘。
我说的这种小石碾,其制作石料,是青色坚硬耐磨的花岗岩,质地细腻,像青色晶亮的宝石一般美丽。有碾砣的一端放在碾槽里,和碾砣相连的另一端约三米左右的碾棍放在深埋地下而且上端敞开的三角形木桩里,人一只手推动碾棍从而带动碾砣左右转动,另一只手就把东西放进碾槽里反复碾轧,并不时地用这只手翻转着碾槽里的东西,这种过程需要双手同时活动才能完成。
那时,村人用的豆面、粥面、韭花、辣椒泥等食品,以及部分牲畜所用的饲料都是通过小碾轧磨加工而来,小石碾安装在一个斜坡上,年幼的孩子去磨东西时,用力的程度往往把握不准确,碾砣经常因为用力过大脱离槽子,滚落到地下,可从未伤过人,仿佛这小石碾富有灵气,富有人的善良与敦厚,只知默默奉献,默默地为人们提供饮食方便。小石碾仿佛是一位慈悲的仁者,虽日日裸露于风雨霜雪之间,但始终与那片土地及村民不离不弃,和谐守望。
记得有一次,我自个儿去小石碾磨东西,也是由于年龄小,没注意掌握好用力的程度,结果小石碾砣砰的一声滚落出来,把簸箕的一角砸坏了,而我却安然无恙。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之间拿起那个簸箕回了家。母亲见后说好险啊,簸箕坏了不要紧,只要你没伤着就是万幸了。从那以后,母亲很少再让我一人去小石碾磨东西,也是从那时起,我对小石碾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与敬畏之情。觉得仿佛小石碾神圣而不可亵渎,也许小石碾真的富有生机和灵气吧!
没有机器的年代,石碾是村人离不开的生活工具,小石碾在露天中矗立,因此,除了雨雪天以外,村里人大多天天“占碾子”。按先后顺序排位置,勤快的村妇夜里一两点就起床,去占碾子磨东西,有的深夜十一二点还在轧碾。早晨或者下午去碾磨东西的人最多,我一听说母亲去碾磨粮食,那种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在那里,我不仅能见到婶子大娘,听她们讲乡村故事,还能见到一大帮小伙伴。大人们边唠着家常边等候碾磨食品,小孩儿一会儿听大人拉呱讲故事,一会儿在旁边嬉戏玩耍,还不时地数一数小石碾旁边飞来了多少只想吃粮食的小鸟儿。鸟儿们似乎一点儿也不怕人,它们在小石碾、高树、人的旁边飞来飞去。夏季树丛中的知了声,各种鸟儿的鸣叫声,小孩儿的玩耍打闹声,周围小狗儿稚嫩的狂吠声,母鸡下蛋时的咯嗒声,汇聚在小石碾的上空,形成了一首碾文化交响曲,传向小村的四面八方。小孩儿高兴得如同庄子驾大鹏展翅飞越九千里般!田园生活其乐融融,那种温馨、朴素的邻里乡情,凝聚着乡亲和睦友好的浓郁风尚,简直是一幅美丽的田园风光画。
生活中有阳光,也有风雨,安排顺序轧磨东西时,村人因各有各的事情和家务之急,性格泼辣些的村妇,就想插队,难免引起小的争执。似乎有的人生来上天就赋予其宽恕的情怀,思忖着村人都是喝着同样的山泉水,吃着同一台石碾磨的食物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一方让步,对方羞愧,瞬间就会言归于好。有的村妇因家务事受了委屈,会借碾磨东西的机会,在小石碾边排解自己的痛楚,似乎所有的冤屈都被碾压剔除,化为缕缕青烟,消失在旷野中。或者在碾边和婶子大娘,姊妹妯娌聊聊家常,心中的郁结就在谈笑中慢慢地解开了。一切的烦恼随风而去,真是来时苦恼去时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进入县城上高中后就很少回家,小石碾在我的记忆中“似有若无”。那时早有了机器磨面机,用小石碾磨东西的村民越来越少,小石碾也被放置在一边。然而,我梦中的小石碾,却依然在日夜劳作。
故乡的小石碾啊,在你的身边曾发生过多少耐人寻味的故事,有多少朴实的村人曾不分白昼地和你一起劳作,孕育了一代代的生命;蹉跎岁月,到底有多少喜怒哀乐被你珍藏啊;有多少少妇曾围着你转来转去,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满头的青丝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缕缕银白,矫健的身姿变得老态龙钟,你是这一切最好的见证,和你一起见证的还有那不弃不离的日月星辰。
小石碾记述着村庄发展中跳动的脉搏,历经世事风云变幻,迎风冒雨,战雪寒,在四季轮回中走了一程又一程。它也珍藏着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金子般美好纯真的时光,就像古老村庄长长的一条心线缠绕在岁月中,牵串着生命的浓烈与精彩。它温婉从容,永远闪烁着夺目的光彩,它不朽的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生生不息!
梦中的小石碾,是一部村庄文明的史诗。就像一棵永不飘落的铁树,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盘根错节。流去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小石碾身边的温馨,那些人,那些事,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掷地有声。
醒來,已是心有深痛。惟愿你矫健敦厚的身影,再来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