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彩霞《活成一棵树》

《一棵开花的树》是台湾人席慕蓉的经典之作,如影随形,令我心动了三十年。光阴如梭,一晃而过。我也步入中年,青丝里隐显白发。但是,每每吟诵这首诗,依旧扣人心弦,荡气回肠;触景生情时,涕下沾襟,心颤魂飞。怀春少女为追慕神圣的爱情,求佛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卑微地化身为树,长在心上人“必经的路旁”,并“慎重地开满了花”,正当她信心满溢地眺望爱情,示爱拥抱时,那个冷峻的他,却“无视地走过”。于是,深情少女期许已久的炙热之心,如凋谢的花瓣,痴缠零落,梦碎一地……人生的况味与惆怅,如一弯瘦月,泛着清冷的光。淡雅剔透,温婉悲凉,尽在不言中。

寂寥之夜,再次捧读《一棵开花的树》,倏然间,却发现了另一番别有天地的境界。这首看似描写失恋悲歌的爱情诗,何尝不是用慈悲情怀,弹奏的一曲热爱自然的感恩乐章呢?就像纯真懵懂的时代,我有幸邂逅诗歌,爱上了树,读树成了亲近自然、安顿灵魂的主要方式,仿佛那千姿百态的一棵棵深情的树里,隐藏着一个前世今生的梦。

乔迁城西后,我喜欢独自散步,走着走着,不觉拐进了离小区不远的自怡公园。一棵枝叶葳蕤的大树,树冠如伞,默默伫立在荷塘一侧,刚正不阿,如龙似凤。在触目对视的瞬间,我的心,登时被深深震撼了。这棵不知名的大树活得实在是步履维艰:前面是死水池塘,后面是亭台楼阁,上面是青石压身,下面是黑暗世界。它几乎没有了自身发展的缝隙与空间。每天,还有许多行人游客,踩着它裸露的粗根,无视地走过,它却强忍悲痛,呈现出一副不烦不恼的样子,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在贫瘠狭隘的土壤里,坦然自若,枝繁叶茂,修身养性,活出了自己的姿态和尊严。我在它的面前小立静思,感受着它坚韧的风骨,就像对面站着一位无忧的哲人,常乐的智者。

我用颤抖的手,在那个秋日的黄昏,用相机留下它伟岸的身影,并传发给几位文朋诗友求证询问它的名字。一位好友说:“虽老叶犹翠,年久根愈深。何必问名姓,不语也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心中释然。

而另一位诗人则复信说,他很震撼,这棵大树使他想起在澳洲墨尔本见到的一棵老树,它们树干的本根很相似。他把远道造访的那棵树,称为“树林中的长者”,并发来诗图精美的照片,请我对比。古稀之年的他对异国他乡的老树肃然起敬,从树中读到的是“历经沧桑活着的尊严”和“刚强的人生”。

几经周折,有一位学识渊博的朋友告诉我,自怡公园的这棵大树,叫朴树,是城市的绿化树,能抵抗很强的毒气……从无知到有知,从对面相见不相识到从此变成密友知己,人生充满风雅、真趣与奇迹。我不禁对树吟诗:“沧桑年年吟秋风,欲觅诗心问苍穹。老枝新叶通灵脉,相濡同笔写葱茏。”

此后,行走红尘,我会特别留意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老树。每次惊喜相逢,我都愿意停下脚步,与一棵棵老树说话。在北京天坛,我被千棵茂密松林古树的壮观所震撼,那倔强弯曲又嶙峋的老树根,让我心生敬意,树根上条条天然的纹理,诉说着它们不平凡的风霜岁月;在菏泽单县牌坊街,我亲吻过千年的枸杞神树,它虬曲粗壮的树干,从窗户的缝隙,穿越墙壁,斜逸伸展而出,仿佛一幅活生生的门内暗使劲儿、门外展风华的遒劲画卷;踏访青州范公亭公园三贤祠,千年的唐楸和宋槐,闪烁着内敛的光芒,穿透岁月的遮蔽,耸入云霄,矗立大地,任凭风吹雨打,从未低下高贵的头;也曾专门登上安丘的城顶山,慕名拜访过公冶长书院门前,已有两千五百年树龄的“中华第一雌雄银杏树”,雄树开花,雌树结果,两树根枝相交,宛如夫妻,携手相依,共沐风雨,贞心德行,誉满九州,又仿佛“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令观者醍醐灌顶,耳清目明;我还曾数次造访过临朐石门坊,每每相逢一棵棵黄栌树,我就会想,黄栌树面朝阳光,朴素生长,在发芽、浓绿、醉红、凋落的四季轮回里,不忘初心,不辱使命。根,深深扎在瘠薄的土地,在岩缝中安身立命,以倔强之姿,刚烈之态,不畏风雨冰霜,不惧寒冬酷暑,冷眼看红尘,向世人展示顽强。绿树连成的浓荫,浸润着光亮绚烂的晨曦……我把邂逅的每一棵树,当成等待我热情的“开花的树”,而我的造访与亲近,则是“结一段尘缘”的遇见。

至今,我从未见过千岁老人,神仙唯有天上有。在我生活所及之地,百岁老人也十分稀缺,而在大自然里,不经意间,就会相逢到百年千载的老树,怎不令人向往,心生敬仰?人,活不过一棵树,更多的时候,人不如树。树,从不制造垃圾,那些枯枝落叶“零落成泥碾作尘”,已风化成脚下的沃土;它们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净化空气,造福人类和世界;它们奉献鲜美丰硕的果实,用魁伟的身躯,抵挡风沙雪雨,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把绿水青山留住……

我时常凝望着一棵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想象着它们那看不见的一层层年轮,感受着那一股股令人迸发向上的力量,它们是经过了多少日久年深的积淀与集聚,多少专注修炼的思索与定力,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汲取了多少日月精华,才拥有了這样乐观向上的良好心态,海纳百川的大度包容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向着梦想的方向一直向上,向上……最终,活成了一棵参天古树,既有静水流深的韵味,又有荡气回肠的魅力;既令人仰望敬畏,赞叹不已,又能俯视红尘,看人来人往,悲欢离合。

记得三毛在《如果有来生》一文里曾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也许,只有经历了爱情的痛彻心扉,人生的大起大落的女作家,才会如此渴望“瞻望弗及,伫立以泣”,才会有如此浓厚深邃的浪漫感悟,才会把来生缔造成一棵神奇的树,“站成永恒”。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人和树,都是受地球邀请而来的贵客嘉宾,宇宙长河的匆匆过客。人,何尝不是一棵红尘炼心的树呢?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越是凝神沉潜,默默耕耘,安详扎根在土里,越能拥有天道酬勤的喜悦;越持之以恒地自律,根越扎得深,活得越优雅高级,枝叶越浓密繁茂。我用心感悟每一棵自信达观的树,收视内观,明德启智,为自己曾经浅薄虚荣的“飞扬”,羞愧无比。

萧萧北风,寒冬凛冽。周末,我驱车回家,远远地,望见父亲佝偻的身影站在楼前法桐树下。恍惚之间,似觉得88岁的父亲俨然也活成了一棵从容淡定的老树。我搀扶父亲回到温馨的家中,冬日阳光下,他的白发如银,格外闪亮刺眼。皱纹似波,在脸上荡漾,庄严而凝重。父女俩秉烛夜谈,一边品味着茶里的光阴,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戎马生涯三十年的父亲,依旧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他告诫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勤天下无难事。我随意问起他起居作息时间,他淡淡地啜了一口普洱茶,慢条斯理地对我说,自己老了,没法再英姿飒爽地活着了,每个寂寞的夜晚,从梦中醒来,就无法再入睡。他便会独自坐在床边,隔窗看天上的月亮星星,看院子里石榴树摇曳的影子,静静聆听萧萧的风声,有时,竟把风声误认为母亲回家的敲门声,站起身来,去开门相迎,直到把失望的黑天擦亮微明……他说得平平淡淡,我听得泪珠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