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家月最明
五十多年前在报社,志浩兄作文曾署名“张千弩”,俞润泉、朱正和我跟他开玩笑,简称为“张弓”。后来扩散到大伙中间,也没经过什么“约定”,便“俗成”为“张公”,积重难返,就这样喊下来了。
张公同我们几个,本来也只是一般的同事,仅仅因为都喜欢看些《联共党史》和《政治经济学》以外的书,有一点共同爱好,见面时不免多谈几句。一九五五年反胡风,便把这四个人“整”成了“反革命小集团”,随后改为“反动小集团”,随后又改为“落后小集团”,最后才说本来并没有什么小集团,二三十岁的人却都七老八十了。但这样“整”也“整”出了一点副产品,就是我们之间不寻常的交情,既同为涸辙之鲋,自不能不相濡以沫也。
十多年前我写了篇小文,题曰《卅五年前两首诗》,这两首诗便是志浩兄的《中秋对月同叔河作二首》,如今收在他这部诗集里。此诗和此文,即可以证明我们交情的久远了。如今志浩叫我为诗集作序,我想即以此旧文充数。杜诗云“庾信文章老更一九六一年中秋节的晚上,张公提了一斤月饼来我家,他住南门外侯家塘,我住北城教育街,相距约八九里。两人都刚摘掉右派帽子,没有正式工作,靠刻钢板维生,刻一张蜡纸六到八毛,能将计划供应的食物买回就不错,月饼理所当然成了稀罕之物,很快便被孩子们分吃完了。
喝完一杯茶,闲话片刻,张公便起身告辞,我照例送他回去。出门时还不到九点,从又一村到南门口,历来繁华热闹的街道,因为“大办城市人民公社”,撤并了商业网点,“三年自然灾害”又带来了商品匮乏,店铺都已经关门,时逢佳节却行人特少。只有天上还未受到“人间正道”的影响,依旧是月到中秋分外明,电压不足而黯淡的路灯为月色所掩,行道树下黑暗得简直怕人,张公和我便在这黑暗中走着,一路伴随着我们的,只有树梢摇落的秋声……
张公一直不做声,我偶而说句把话,他也只以哼哈回答,于是我也沉默了。出了南门口,路更宽,人更少,法国梧桐的飒飒声也更响,寂静中我的心只觉得一阵阵紧缩,张公却忽然低声吟咏起来,是一首七言绝句:
今夜谁家月最明,城南城北满秋声。
长街灯尽归何处,萧瑟人间两步兵。
“刚作的吧?”我问道。“是的,送给你的。”
“是首好诗”,我说,“不过这里只有一步兵,没有两步兵,我是既不能酒,又不能诗呀。”
张公不答话,却低声吟出了他的第二首来:
艰难生计费营谋,日刻金钢懒计酬。
未必此生长碌碌,作诗相慰解君愁。
“也写得好,只是太乐观了。”我说,心中不禁凄然。
他勉强一笑,听得出,笑声也是凄凉的。
这时已经走到侯家塘的十字路口,为了不打扰住在路旁菜土中矮屋里的张公的妻儿,我们便在路口分手了。
一个人踏着月色回家,夜深了,更冷清,我的心头却泛起了一股温暖。
从那晚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这两首诗却一直存在我心头,无论在月黑风高的长夜中,还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它们都是这样的温暖,这样的鲜明。
——文章是抄完了,但还须说明一点,志浩兄这两首诗,集中自注作于一九六二年,我在文章中写的却是一九六一年。错的是谁呢?也许是我吧,但白纸黑字十年前就已写成,题目也不想从《卅五年前两首诗》改成《卅四年前两首诗》,于是只好像易子明同志给我作“小集团分子”结论时宣布的那样,再一次的“知错不改”了。
(二零零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