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4岁的少年高文华在背着小小的行囊,踟蹰于古城的小街深巷时,那个云雨霏霏的清晨,便给了他一种异常强烈而又无法言明的生命预感。他的脚下那石板小街所散发的岁月之光,又给他平添了几分忧患。那如丝细雨淋湿了小街尽头的老树,也淋湿了离乡少年的思绪,更撩起了少年与生俱来的诗情。
这一天是1922年9月1日,是高文华第一次离开家乡无锡去南京读初中的别离之日。
他脚穿母亲给他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黑帮白底、色调鲜明的布鞋,踏在那一块又一块首尾相连的青石板上,一步又一步地朝着火车站走去,一脚又一脚地背井离乡。
他刚刚告别了那座整整生活了14个年头的小小民居,又去拜别城郊墓地里祖父母的土坟,便在父母的一路唠叨中踏上了离乡之路。
恋乡的细雨依旧万般柔情地下着,小城朦胧得让他几乎无法看清。少年将去的远方是起伏不断的山峦,这时只露出一座又一座模糊的山尖,而身后的光复门楼亦已变成空中的楼阁,已经看不清小溪边的那株形状古怪的老榆树了。他爬上街心的那座石桥的高处,家乡这座小城便像一幅水墨画似的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年暑期前夕,高文华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高小的毕业文凭。此刻,他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抉择,是继续上学读书,还是回家打工赚钱。当时,无锡学校收费很高,到外地寄宿的费用又很多,这对于高文华家而言是无法承受的。可是,就此不读,父母都认为可惜了他这样的好成绩。况且,高文华个头瘦小,根本不是做力气活的料。父母思前想后,为了高家能出一个有用之才,最后还是决定变卖祖产,送高文华去南京读初中。
在送别儿子的路上,父亲便嘱咐了一路,他要儿子担当起振兴家道的重任。当他们走到三凤桥时,母亲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高文华自然明白父母的用心,表示自己一定会发愤苦读,决不辜负他们的希望。可是,他的心里却在想着自己去南京读书,是为了弄清那个一直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社会问题:穷人为什么会这般贫穷?富人为什么会那样为富不仁?每当他看到穷人生活在悲惨世界里时,他的心头就会产生一种无法压抑的忧伤。
忧患与郁闷也就成了高文华当时的性格特征,也使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种无法说清的预感,也正是这种性格促使他后来用诗歌排解自己的情感,最终使他成为用诗歌和敌人战斗的红色诗人。
也正因此,他小小年纪就常常沉思默想,想多了头就疼了,疼起来就让他无法忍受。在去南京东南大学附中上学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去书店打工的路上经过一家缫丝厂,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在拼命地哭喊,而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年汉子正在使劲将这个女童往厂里拖。女童的两只小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可女孩的父母哭着说:“女儿呀,要听话,进去吧,总比在外面饿死强吧!”他眼睁睁地看着工头将女孩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从此,高文华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更是着迷了,常常想得夜不能寐。
接着,他从当时的《农商公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有青村圩农某甲,因一家数口嗷嗷待哺,购米未得,焦急万分,竟抱厌世主义,即购米三升、砒霜一包、白糖一斤,回家煮稀饭一锅,全家食毙。”
这使高文华又联想起自己亲眼目睹的童工惨景,不禁發问:“人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世界上呢?为什么有些人生活得这样的痛苦?”可他无法想明白,想得头昏脑胀,因而又写道:“咳!难过极了,难道脱不开这些痛苦了吗?我睡着,只是不安,只是头痛,痛极了,翻一个身,痛极了,又翻一个身,但是痛却不因为翻身而减少。”
这便是高文华的忧虑,也是高文华为何对人的生命有着一种特别的敏感。因此,他去南京读书决不是为了个人和家庭的生计,而是为了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他便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满腹忧患地离开了父母。
离乡这一天,重重雾气,毛毛细雨,将火车站的站台变得迷蒙起来,也将高文华的心变得迷蒙一片。
雨雾之中,那列停靠在火车站台边燃烧煤炭的火车正在上下客。高文华将自己的行李在车厢里安放妥当,火车的第一声汽笛就拉响了。他趴在车窗上看见父母都已红了眼睛,自己的眼眶也忍不住溢出泪水来。紧跟着第二声汽笛拉响时,他的泪珠便夺眶而下了。
一群晨鸟被汽笛惊起,在小城满是浓雾的古树上空不停地盘旋着,发出一阵阵凄哑的长鸣。
后来,高文华写下了诗歌《端午——致父母》,在这首诗的小序里说:“记此以寄父母爱儿之真心。”他在诗中通过在家和父母一起过端午节的情景描写,表达自己对父母的无限思念:
爸爸啊,妈妈啊!
你们可记得前年的端午?
母亲啊,你把旅行倦了的儿子,
从梦中叫醒。
母亲啊,你总说怕我吃不饱
……
在这里,高文华对父母之深情跃然纸上。在他的脑海里,这次离乡时父母的送别之情景,早已永久地镌刻在他的情感深处了。
当1922年乱世里的火车汽笛发出第三声长鸣时,高文华这才省悟到自己真的要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和双亲了。
二
一种离别的痛苦像针刺似地向这位17岁的少年突袭而来,他泪如泉涌双膝落地,一下子跪倒在家门口的那座石桥上,任凭他抹了无数次眼睛,也无法看清伫立在家门前向自己挥手的双亲。
这是已经17岁的高文华第一次出更远的门,他要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
此刻,那种若隐若现的生命预感便再一次显现出来了。这种预感比起三年前第一次离乡去南京时显得清晰了许多,他的诗人特质也跟着愈加明朗地表现出来了。
1924年底,高文华读了《新青年》杂志的文章后觉得,广州如火如荼的大革命能够解决自己一直孜孜以求的社会问题。就这样,他将学习过的书籍和撰写的文稿一一整理好,装进了一只小皮箱。他拎着这只小皮箱回到了无锡,和家人告别之后,便向无锡火车站而去。
当时的无锡正处于反动军阀的统治之下,他去投身革命自然是一件十分秘密的事。因此,他这次离乡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危险,也就没有让家人为自己送行。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小城的路灯昏黄而暗淡,随着冬日的寒风在小街的路边不停地闪忽着。
离情就是他的一串脚印,全都化作忧郁的诗行,残留在了小街的石板路上。
被剥夺了绿叶的枯树,
继续在狂风中震荡不已。
那失去了归巢的乌鸦,
奋力将疲乏的双翅,
在那严冷的空中,
飞翔,飞翔,飞翔!
这是高文华后来创作的一千七百行的长诗《人祸》中的几句。高文华这次离乡就像一只乌鸦,在震荡不已的狂风中奋力飞翔着。此刻的小城里所有的石板街巷全都被夜色笼罩起来了,所有交叉纵横的河流也全都在黑暗里流淌着,严冷的狂风便在这拱桥和小巷之间呼啸着震荡着,穿越了集贤桥、三凤桥、三茅桥、大小虹霓桥,又穿越那严冷的天空,来到了城中心的那条岸桥弄高文华的家门口,似乎是来为少年送行。
高文华独自一人伴着寒风,穿行于一座座石桥和一条条小巷之间,那种生命的预感便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显现出来了。
事实上,他此后短暂的人生经历恰恰就佐证了他的这种预感。也正是这种不祥的预感,使他在广州期间做出了与女友分手的决定,使他主动提出参加北伐敢死队,又使他公开反蒋而被捕入狱。
他到了广州考取黄埔军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结识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十分喜欢这位姑娘,而这位姑娘对他也很倾心。可因为即将参加北伐战争,他又不得不离开她。此时此刻,高文华心中的那种生命预感,使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决定和女友把话说清楚,省得人家姑娘在广州苦等,自己参加北伐说不准就会战死沙场,这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吗?再加上他已经是一名秘密的共产党员了,随时都可能牺牲性命,怎能让姑娘跟随自己一起担惊受怕呢?
这次和心爱姑娘的见面,是高文华和她的最后一次聚会,可姑娘并不知情,还送了一件她一针一线编织的毛线背心给他。他含着泪水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姑娘,姑娘立马痛哭起来了。最后,高文华泪眼模糊地望着姑娘边哭边跑,消失在了小河边树林的尽头。
高文华和女友的这次诀别,成为他坎坷人生的一次悲情表达。从此,高文华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姑娘,他的忧郁个性也就更加明显了。
后来他在《南风》这首诗中这样抒发自己对广州的怀念之情:
南国之风呀,
你从南国呼呼而来,
带着南国仙人的温和,
带着南国醉人的美酒。
可是,南国之风呀,
你带来了我老友的消息否?
在北伐战争中,高文华先后担任工兵营指导员、工兵团党代表,参加了多次战斗,攻武昌、下南昌、打浙西,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无数次朝敌人的枪口冲过去。所有这些艰苦卓绝、枪林弹雨,都使他感到在北伐之前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分手,是一次十分正确的选择。
特别是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高文华的反抗个性更是表现得十分突出。揭露蒋介石需要勇气,更需要随时牺牲性命的献身精神。高文华便是带着这种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的思想准备,和蒋介石公开叫板,这也给他以后的人生带来了一系列的劫难,结果他被关进了监狱。
高文华的被捕原因自然是开罪了当年的校长蒋介石,使蒋校长下决心要教训教训他,要不是中共党组织的营救,他很可能就被校长杀害了,一直到1927年3月底才得以保释出狱。
所有的这些坎坷经历,无不证明了他内心深处一直无法排解的那个生命预感。当然,这个预感在他此次离开无锡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的那一刻,就已经逐渐地清晰起来了。
此刻,他已经隐约地感到像自己这样性格的人,是决不会被这个社会所容忍的。然而,正是这种性格让他带着这个不祥的预感,再一次离开了家乡,带着他的淡淡忧伤寻找人生梦想去了。
在1924年那个乱世的冬夜,少年行走在小城的石板小径上,两眼总是盯着前方那个黑乎乎的乌云,默默地感受着天空呼啸而来的狂风,他的头皮好像被一群蚂蚁不断地啃噬着一阵阵地发痛,他的内心也就跟随着寒风一起走向忧郁。一阵狂风过后,一片片雪花便纷纷扬扬地四处飘拂起来,一直飞进了少年的思想深处。
其实,那满天飘飞的不是雪花,而是少年苍凉的诗魂。
三
1928年6月的一天,江南的阳光变得十分的毒辣,将无锡火车站的四处照射得无比炽热,将站前送别的所有人全都炙烤得异常的难受。这列火车是开往南京的。离开车还有半小时的时候,火车站门前出现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押解着几个犯人朝这里走来,被押在最前面的就是未满20岁的高文华。
也就在他们将要进站的时候,高文华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转身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果然看到了母亲踩着一双小脚、高一脚低一脚,东倒西歪地朝自己这边奔来。高文华的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正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斜躺着病重的父亲,他们也一路奔跑过来了。
高文华的心猛地一下子收紧起来了,嗓门也哽咽了几次,一股咸涩的泪水便在嗓子里蠕动着。
父母弟妹看到眼前的高文华已经瘦脱了人形,浑身上下全都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走路还一瘸一拐,嘴角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额头上的一条伤疤还没有结痂,两只眼睛也已深深地凹陷下去了。
全家人看到他遍体鳞伤的样子,全都抹起了眼泪,妹妹们早已忍不住呜呜地哭泣起来了。
高文华后来用自己的诗歌描述了自己在无锡被捕关押在警察局里和父母的見面的情景:
爸爸啊!妈妈啊!
你们可记得去年的端午?
儿子钉起了脚镣戴起了手铐,
母亲背了一个饼盒一个水瓶,
你的眼睛红红的
度过一个伤心的端午。
爸爸啊!妈妈啊!
这一次高文华离乡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后一次离乡,也是高文华和家人的最后诀别。
高文华第一次离家是六年前,那是他小学毕业后去南京考上东南大学附中,那时他是一个14岁的少年。那天离乡是父母来火车站为他送行的。那时的父母都对他寄予热切的希望,望子成龙、光宗耀祖。高文华离乡到更远的广州是四年前,他是去报考黄埔军校投身北伐的。那一次离乡时家人没有为他送行,可他是满怀憧憬地离开了家门。而这一次,高文华居然被当作罪犯,手扣手铐,脚戴脚镣,被押解着离开家乡,送往南京去接受审判,这让全家人怎能不悲伤?
高文华是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党组织派他回到无锡从事地下工作的。他参加了恢复无锡党团组织的工作,参与领导了无锡的农民暴动,担任了无锡县共青团的书记。因为叛徒的告密,于1928年3月26日被捕入狱,面对敌人的多次严刑拷打,他始终就说一句话:“要头有一颗,要名单没有!”对于此次去南京受审,高文华已经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过去一直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生命预感,此刻也就完全清晰明了起来。
后来的事实也正如他的预料,他被押解到了南京的特别刑事法庭,被判了九年的徒刑,然后被关进了南京的老虎桥监狱。面对敌人监狱的黑暗统治,他组织难友进行多次抗争,亲自执笔撰写揭露监狱迫害政治犯的文章,结果再次遭受酷刑,可他依旧坚贞不屈,最后被活活地折磨而死。高文华在南京监狱里创作的长诗《饿囚之哀叫》,便真实地记载了他经受的这些磨难:
黑魆魆的病监好像黑洞,
是条又狭又黑的暗弄,
你就是一条吃人的怪虫,
正是地狱的入口!
进了你这扇铁门,
如进入无底的幽谷。
在牺牲之前,他对难友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反动派是终要灭亡的!”他经历的这些接连不断的灾祸,他承受的这些人生的所有悲壮,似乎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然而,明知是死,依然前行,他依旧坚持自己原有的信仰,义无反顾地一路走去,一直走到他的生命终点。因此,他在长诗《饿囚之死》中发出呼喊:
醒来吧!未死的奴隶!
死去的,已不能回头。
我们要想活,
就要坚强地奋斗!
醒来吧!未死的囚徒!
死去的,已不能回头。
向屠夫去请求,
只是死路一条!
此刻的高文华站在火车站的门前,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却微笑着对父母说:“爹,娘,你们全都放宽心吧,我不会有事的!”然后又对弟妹们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母亲忍不住用手去轻轻地抚摸他受伤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片刻过后,警察凶神恶煞地下令进站上车。
诀别的时候终于到了,父母弟妹的心头一阵猛烈地收紧,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高文华拖着脚镣,一路哗啦哗啦地被警察押着,朝火车站的大门走去。
“文华!你要挺住呀!”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躺在车上沙哑地呼喊起来了。
高文华转身朝父亲的方向望去,看到父亲瘦弱的病体躺在妹妹借来的人力车上,两只昏花的老眼正悲痛欲绝地盯着自己。
高文华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地呼喊起来了:“爹!娘!儿子对不起你们!来世让我还做你们的儿子吧,我一定好好地孝敬你们!”此时此刻,他这句“来世让我还做你们的儿子”的话语,已经十分明确地说明了高文华做好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所有准备。果不其然,三年之后的1931年8月29日,高文华牺牲在南京的监狱中,尸体被母亲用一条小船运回了家乡。他牺牲时还未满24周岁,而留给亲人的只有他在监狱里创作的诗稿《人祸》《南风》《端午》《屈原》《饿囚之哀叫》《饿囚之死》。
这个时候,高文华被敌人蛮横地拖进了火车站,架上了火车的包厢,火车便发出一声长鸣,车轮开始转动起来,火车慢慢地离开了站台,向远处缓缓地驶去。火车头蒸汽机排出的浓烟笼罩在火车站的四周,高文华已经看不清父母弟妹那泪眼婆娑的脸庞了,母亲痛哭着瘫倒在火车站前的极度悲伤里,父亲痛苦万分地哮喘着心情沉重得爬不起身来,弟妹们一齐在尖叫声中发出一阵绝望。
这一次离乡之后,高文华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只给家乡留下一个悲壮的诗魂。
——敬獻给为建立新中国而献出青春和生命的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