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一树的绿浪,起伏翻涌,向四野荡开,广袤的庆云平原像波澜壮阔的海洋。一到枣林边,你不由得怦然心动,脉管鼓胀。可这不是大地上最平常的景象吗?在鲁北平原,甚或在华北平原,这个季节哪里不是撩人心旌的草木茂长?你慢慢向林子里走,开始惊讶了:这片枣林里有很多几百年树龄的老树,三四百岁的顶多算是壮年汉子,五六十岁的不过是小儿童。而不论老的少的,枝干都疙疙瘩瘩,树结挨着树瘤,主干部分更是黑鳞斑驳,伤痕累累,那是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的印记——金丝小枣树每年都得开枷,树干上割一遭韭菜叶子宽、深到木质部的口子,以阻止花期养分倒流,多坐果。农谚云“芒种到,枷枣树”,这时候枣花开了,米粒一样的小黄花一簇簇一丛丛在阳光下闪耀,浓浓的清香飘洒在平原上。农人都舍了麦田,提着篮子,拿着刀或镰,来到枣林。女人们也掺进来,因为不是泥里水里的脏活,她们一个个换上了好衣服,花花绿绿的。姑娘脖颈搭了彩色的纱巾,裙子款款地摆动;小媳妇手里牵着孩子,孩子们一见枣树就野了,爬树攀枝,疯跑打闹。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一边转动刀子,一边说笑,就是隔着几个枣趟儿也大声地对答。
“这三亩地,秋后收六七千斤枣,少说也得两万块,馋煞个人哪!”
“甭老替俺算账,你园子里不也是摇钱树?你那口子精通管理,村里数得着的大师傅!”
裹着枣花香气的暖风一缕缕一缕缕吹拂着,脸庞痒痒的、酥酥的,这是平原上最轻松最惬意的时节。谁会注意刀刃上全是血泪一样的汁液?谁会想到枣树们在忍受“割腹”之痛,肉体又添一道新伤?弄不好还有性命之虞!
一个甜蜜的约定就这样揣在了心里,结结实实、粗手大脚的枣树们,和平原上质朴的庄稼人一样憨厚,从这一刻起,它们带着伤痛,没白没黑、顶风冒雨向这里赶。秋天,枣儿熟了,又大又密的枣儿缀满枝头,沉沉的,风晃不动,叫你担心它承受不住,说不准哪会儿就折断。整棵树被压矮,单看树姿都有点丑了。但是你再看,那纷披的枝条仿佛一挂挂金瀑,流光溢彩,壮丽无比。而哪一棵枣树不是凝紫垂丹,哪一片哪一坡不飞虹落霞?平原的天空映得红彤彤。三天两头来枣园转悠、左瞅右瞧等消息的枣把式,眼睛眯着,皱纹里漾着得意,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嘎嘣”,脆脆的,甜甜的。他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急巴巴找出长杆,但那和粗壮的手臂接在一起的长杆却不肯用力,只在树头上轻轻地抹。这亲密的接触让枣儿们大为感动,它们满怀欣喜从空中倾泻而下,哈哈地大笑,痛快地叫喊,欢畅地蹦跳。树下的炕席、床单、包袱皮上堆成玛瑙山丘,而成群结伙的顽皮“小子”则专钻草丛,在沟底栖息,可苦了捡枣儿的老婆婆。
我从没见过这阵势,只恨眼睛、耳朵不够用,这里红雨阵阵,那边雷声隆隆。团团热浪猛烈地冲撞着我的胸口,但是我必须从这集体狂欢中撤出。我拐向一条僻静的林间小路,背靠一棵树,一个人细细品咂这沾着露珠、散发着泥土气息、跳跃着阳光的金斑的枣儿的韵味,回味无穷;细细感受这平原喷涌的不竭的激情,让它荡涤我身上的沉沉暮气……
我再也忘不了这片枣林,我好像对它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它们能给予我某种感召和引领。然而当我一想到它们在困苦中挣扎、抗争,我的心却是那么不好受。这块土地并不肥沃,或者说有几分贫瘠,地处渤海湾沿岸,黄河泥沙沉积,大海被驱赶着步步东移,海潮退去却留下了盐碱。“瘠卤之区,十居三四,一望旷莽,海气薄注。”我从本土作家刘月新的散文《枣乡手记》中看到这样的描写。她小时候出去打猪草,白花花的盐碱地上寸草不生,唯见一行行的枣树直立挺拔。这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事。当然枣树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在这里生存了,一代一代繁衍生息,至今遍地都是它们的子孙。为什么它们是这样的境遇?为什么它们的命这样苦?上苍不公!但是,枣树却不怕盐碱,不怕干旱,碱不死,旱不死,乡亲们亲昵地称它们“铁杆庄稼”。它们真的是铁打的吗?瞧它们的根,利器一样,猛往下扎,汲取地下苦咸的水,捧出来的却是世上少见的甘果。金丝小枣糖高蜜厚,矿物质和维生素含量丰富,枣果晾晒到半干,用手一掰,能拉出寸把长的金色细丝。我家常年不断金丝小枣,主要是煲粥吃,妻子在放枣儿时总是把枣儿掰开,欣赏那亮晃晃的金丝——那是从它肉里抽出来的丝——我顶着一头风霜外出归来,热气腾腾、混合着甜味的饭香直扑面颊,每每感慨家里才最温馨。
又一次看枣林是在冬天,这很重要,如果没见过冬天的枣树,你还不能真正认识它们。那是前年冬末的一天,文友约我到庆云海岛金山寺玩,看罢金碧辉煌的万佛殿,意犹未尽,我们同时想到了这片枣林。它就在城外不远处,但前几天降过一场大雪,车子沿着两条铁轨似的冰辙缓慢行驶,大约半小时后才到达。我缩了缩身子下了车,眼前几乎什么都没有,庄稼收了,野芦苇、黄蓿菜棵都被埋在雪被下面,寒冷、凄凉、恐怖主宰了这个世界。枣树们站在雪地上,就那么孤寂地站着,叶子凋零殆尽,当初光鲜的果实此刻正煨在别人的火炉里,自己只剩下裸露着的黑色枝桠。但是它们并没有让我们这帮前来赏景的人失望,那黑色的枝桠纵横交错,如蛟龙遨游者,如乱箭穿云者,如鹿角牛犄者,坚硬,倔强,刚直,遒劲,傲然。在这儿,我头一回发现“黑”是那么美,那么有力量,它竟突破鋪天盖地的“白”的围困,跳起熊熊烈火般的舞蹈。等静下来,这“黑”与“白”又组成一幅简洁的版画(有的树干枝杈上面还覆着白雪,使那黑愈加凝重而鲜艳),格调清新,意境深远,是一件大作品。
老北风卷着雪粒呼啸而来,根根枝条铮铮作响,这是古老平原上悲壮的琴声。
“唐枣树喊我们去了,快走啊!”我招呼这次同来的文友——来枣林是不能不瞻仰唐枣树的,这棵老枣树实际植于东晋,1680多岁,树身像一块布满青苔的假山石,像一堆锈蚀的铁。一根铁条箍在腰间,里面已经糟空。根部大半圈儿枯朽了,往上是条条很深很深的裂缝和一个个巨大的树洞,树皮差不多被磨光,木理扭曲、搓拧成粗粗的草绳状。但是,尽管有三五根树枝被劈断,整体看树冠却依然茂盛。啊,平原上耸立着这样一棵巍峨的大树,有这棵大树,这块土地就不一般了,就有了魂。你看,这棵老枣树高擎着一杆绿色的旗帜,身后集结着百万大军,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正气势雄壮地向前方进发。
庆云人把这棵老枣树尊为神,写进县志,为它立碑,给它装了铁围栏。一位叫周德宝的七旬老人,雷打不动,早出晚归,义务看护它。我们每次来,老人都像见到亲人一样,笑哈哈地迎上前,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历史上瓦岗英雄罗成曾在树下拴马歇脚,以枣充饥;唐太宗赐给它“唐枣”的名字;明燕王扫北,它借漫天大雾庇护逃难的百姓;抗日战争时期,倭寇的铁蹄踏入枣林,他们找不到神出鬼没打游击的八路军,气急败坏地向老枣树挥起屠刀,当地村民舍身相护(和所有的千年树神一样,它也有一串传说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唾沫乱飞——这是一位出色的讲解员——他还讲他亲眼见到的一幕:世纪初一年夏天,一场狂风暴雨摇撼着庆云平原,唐枣树訇然倒地,这可把人们吓坏了,它哪里还经得住这般折腾?扶起它的时候大家心情异常沉重,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它却又慢慢活了过来!——老汉一边比划一边说,干枯的眼里闪着泪花。
已是老朋友,他打开铁围栏的小门,“特许”我们进去摸摸老枣树,和它合影。
我围绕唐枣树转了一遭又一遭,不愿离去。唐枣树始终沉默不语,神态安详。这是一位饱经沧桑、阅尽人间的圣哲,我能感觉到它目光深邃,里面包含了很多智慧,我想从中读出一点什么,即使读不出,在它的绿荫下站一站,那种踏实、安恬、幸福的体验也叫人难以忘怀。
西北侧的偏枝又蹿出几根嫩条,向下披散着,排列整齐、闪闪发亮的叶子酷似孔雀的羽毛,一颗颗刚涂了一层淡胭脂的枣儿藏在叶间。诗人马行个头高大,突然伸手抓住枣枝,问老者:“摘几颗仙果尝尝可以吗?”
周德宝老人的脸色刷一下白了,笑僵在嘴角,半晌,结结巴巴地说:“吃,吃吧!”——看得出他是多么心疼他的枣儿(枣儿还没熟啊),可又不好慢待了客人,况且在枣乡吃一把两把的枣儿算个啥?
马行当然知道这枣儿的珍贵,他写了一首题为《四个仙枣》的诗,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一个,给了身边的散文家登建
一个,给了登建夫人
一个,给了一直在拍照的庆云文联的小闫
最后一个,就是用一座金山银山也不换
我把它放在了手心
我们的话题又转移到唐枣树身旁的小枣树上,近年这棵大树旁边不断冒出小树秧子,枣树是无性繁殖植物,繁衍介质就是它的根,小枣树当是唐枣树的子孙——这多么令人欣喜和振奋啊,可是大家却一致主张除掉它们,他们认为小枣树夺老树的养分,将导致唐枣树衰亡,没有了唐棗树可怎么得了!我想,这其实是不懂唐枣树的心:唐枣树肯定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荣誉,它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让后代早早成长起来,一棵接一棵,一片连一片,浩浩荡荡,涌向天边。你没见唐枣树注视小枣树时,捋着长长的胡须笑得那么慈祥吗?
唐枣树以北二里许,有一条河叫漳卫新河,古称鬲津河,为禹治九河之一。唐宋时,黄河水夺鬲津河入海,轰轰烈烈数百年。这擂鼓般的涛声至今仍在枣林上空萦回,旋进了它们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