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老屋一只笨重的柜子里,至今珍藏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年秋天,天色阴沉,山野静寂,雾气氤氲。回老家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飘飘,满目寂寥。车子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驶,一路颠簸,下午时分到了老家。
回到家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一人坐在廊檐下做针线活,身旁静静地卧着那只小花猫,眯缝着一双眼睛,懒洋洋的一动也不动。听母亲说,父亲去山上干活了,还没回来。
此时,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两人。我们唠着家常,叙说着村中一些陈年旧事。唠着唠着,母亲好像记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针线,从老屋里间的柜子里摸摸索索拿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纸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发黄的照片。
打开纸包,母亲唠叨着说,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农妇是她,懷里抱的那个梳着羊角小辫大约一岁的小女孩,是我的表妹——大舅的女儿,身旁站着的一个留有小平头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是儿时的我。
瞅着模糊的老照片,戴着老花镜的母亲眼圈就红了。在一声声叹息里,她指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对我说:“要是你这个妹妹还在,现在大概也40多岁了。”停了停,母亲又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告诉你这个秘密了。”
此时,天空突然响起了一群鸟雀的悲鸣,声音非常凄厉。一遍又一遍瞅着照片的母亲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而我,更是心如刀绞,犹如万箭穿心。我不知怎样才能安慰自己和母亲。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母亲好受一点。
依稀记得,我两岁时秋天的一个下雨的日子,淋着雨的大舅,怀里抱着个小女孩,背个补丁摞补丁的黄背包,手里拿着个脏兮兮的旧奶瓶来到了我家。小女孩穿着一件破旧的小花衣,冻得瑟瑟发抖。我可怜的大舅,邋里邋遢,目光呆滞,霜打的茄子一样。母亲从大舅怀里接过了小女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脸紧紧地贴着那孩子的脸蛋。父亲叹息着,给凄凄惶惶满脸无助的大舅,装了一锅旱烟。过了好一会儿,被烟呛着的大舅,双手抖抖索索地把奶瓶和半袋奶粉交给了母亲,亲了亲小女孩粉红的脸蛋,狠了狠心,哽咽着对母亲说:“我走了,孩子往后就托付给你了。”然后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据说,勤劳善良的大舅母,年纪轻轻不幸得了重病撒手人寰,留下一儿一女,兄妹俩相差只一岁。当时,处世不深的大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将儿子留给了外婆,女儿托付给了我母亲抚养,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啊!
大舅一夜间白了头发,外婆从此一病不起。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人们生活贫穷,缺衣少穿。备受打击的大舅,时不时来到我家,拿点奶粉、零花钱,给我的母亲。每次来,他都远远地瞅着小女孩,眼里全是爱恋,让孩子叫他舅舅。时间一长,小女孩习惯了叫他“豆豆”(舅舅)。
此后,我家多了一个孩子,邻居们分外同情,有的老远看见小女孩,偷偷淌着眼泪,给她一些好吃的。那个小女孩是我的表妹。我走哪儿,她就跟哪儿。母亲说,她就是我的尾巴。她发音不准,每次都把哥哥叫成了“的的”。
第二年的冬天,大舅赶着一头瘦驴,接母亲去外婆家。我和表妹一同跟了去。见到打着响鼻的驴子,淘气的表妹既恐惧又兴奋,一路大呼小叫,说个不停。在外婆家小住了几天,好端端的表妹突然发起了高烧。村医来外婆家天天打针吊水,但表妹的神情一天不如一天。她两眼无神,气息奄奄,再也叫不出“的的”(哥哥)了。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寒冷异常的夜晚,我在热炕上睡得稀里糊涂。半夜时分,突然,外婆家院子里一片哭声,非常凄惨,我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不幸。一会儿,院子里好像来了好多人,有铁锨、镢头的碰撞声,男人们的吵闹声。还有母亲、外婆、二舅母、三舅母呼天抢地的哭吼声,大舅老牛一样的嚎啕声。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外婆家一片寂静。没有说话声,也没有人做早饭,大人们神情凄惨。小脚的外婆,步履蹒跚,如同冬天的一片枯叶,飘在了上房的炕上,再也没有起来。母亲红肿着双眼,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了人样。从大人的表情上,我已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不幸。我疯了般,满院满屋、满坡满山寻找着表妹,但哪有她的影子?我哭着喊着要我的表妹,山风发出阵阵叹息,鸟雀发出声声悲鸣,但哪里又有我的表妹……
看着哭得已没有气力的我,留着山羊胡子的外公,一把将我抱在了他的怀里。他眼中一颗浑浊的老泪,猛地砸到了我的头上。经历了太多世事沧桑和苦难的外公,给我揩了揩眼泪,摸着我的头说:女女(表妹的乳名)昨晚去了你山里的大姨家,过几天就回来了……那一夜,表妹就永远永远地走了,生命定格在了两岁半的日子里。我多么希望上天能够垂怜,让我能看到表妹的身影……
好多年又好多年过去了,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亲人们似乎忘记了过去,或许再也没有人愿意提及,只有母亲珍藏着那张照片,我知道这是母亲此生永远抹不去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