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里,一个有形的空间,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好像是一个寓言。在那条静谧的路上走,我就能找到我自己。
那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有点儿担心夜路,我还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往那儿走。穿过堆着柴草的场间,绕道那条西去的小路上。晚上,天上有月,照着走过去的地方。一走上它,我就不怎么担心四处埋藏暗影的地方了。在那个平原的田野上,除了野兔、狐狸,没有大一些的动物,狗和老鼠之类,全在村子里。
小路一边是灌溉水田的水沟,水草长得很高,覆盖住窄窄的水面。我听到了水声。借着月光可以看见,水从田埂小洞穴里流淌出来,响声清脆平缓,绵延不绝。在声音的陪伴下,我逐渐放松身心。
路面的草丛间,萤火虫在飞,脚边草高到腰间,贴我很近。田野里是挺拔的水稻,在夜间它们很精神,像仪仗队士兵笔直站立着。那可是非常大的一片,无边无际。它们静默而整齐地占据整个田野,因为得到肥料和水的滋润而起劲地生长着。
这让我感觉温暖的水稻,离我很近,触手可及,月光完全笼罩着水稻浓重的色彩。我蹲下来,近前的茎秆非常密实,它们由一个根生长起来,分出一缕,紧密地抱成一个整体。整个稻田就是无数个小整体组成的。
在白天,我常赶着三两只绵羊,从脚下小路走到西头。那里有一条南北小路。绵羊们一边走,一边低头吃草。一两年之后,我赶的羊群就长大了,被父亲卖到集上,然后父亲又从集上牵回一两只小羊。那些年里,我记不清放牧了多少只羊。
我一直向西走,一千米的小路,走了好长时间。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小路上碰到任何人。时间大概是晚上九点多了,通常这个时候没有人走。偶有例外,那是邻村放露天电影,这路上就会有孩子们走过,也会有大人夹杂其中。
走到路西头,站在丁字路口,向南或者向北,那条小路逐渐升高。我站在高处,看来路,出发的村口非常模糊了。村头两棵大树影子隐约可见,而那条小路隐藏在昏黑之中,抹去了来的踪迹,我的出现仿佛很突然,似乎是一个神秘的东西把我送到了这儿。
脚下是一片小土坡,那是责任田主人种的大豆,青色豆秧完全覆盖住地面了。对着那些植物,可以看到闪亮的水珠,枝杈间的毛豆还不曾饱满,像女人的耳环垂挂着。靠近看,细长腿的蚂蚱附着在上面,微光中,轻巧地走动。
我到这儿来,好像是为了隐藏自己,藏在一个无人可见的空间里,而时间显现的是另一种面孔。我想到村头小桥边大树下,常遇到的黑影,闪着红光,那是男人嘴上叼着的香烟。我通常默无声息地走过那人,奇怪他躲在黑影里。现在,我可以想到男人,遇到一些生活里的障碍,躲到这儿,默默地想心事。
耳边响起几声鸟叫,寂静的空间,声音让我警觉。我看不到那鸟声来自何处。突然发出的声音,像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听到扑棱棱的声响,三两只鸟的黑影,從一棵树上,飞到另外一棵树冠里去了。
呆久了,感觉到身体凉下来。隐隐觉察到衣服些微的湿重。那一刻,天空有些暗了,月亮钻进云层,藏起那圆盘的形状。在黑暗中,听觉格外敏锐,几声狗的叫声从东边隐约传来。我猜,村路上有人走过,或者有人走进人家的院子里。
那是一种生息的信号。那地方隔着这条长长夜路。穿过那条路,我朝村子方向走。遥遥地向那团黑影张望了一下。在我的知觉里,村子像一个神秘城堡。我不知道那些低矮草房里的人在做什么,或者都进入睡眠了吧。他们在我的念头里,做着许多无法猜度的梦。
那中间的一个房屋里,木板床上,有我做过的梦。被人追赶,拼命逃跑,然后,在被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抓住之前,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也做过飞到天上的梦,亲眼看见自己坐在月亮的腰上;还有一个萤火虫带我飞,穿过田野,飞上树梢,像一只鸟呆在树上的巢穴里。
醒来后,我被梦的清晰景象牢牢抓住,脸上流出出神的笑容。那只是很短的一会儿。当我面对黑暗的屋子,又会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飞起来。在这个大地上,我只有双脚可以走路。是否有一天,我会带着飞翔的感觉,走出这个村子呢?
那时,这么想着,觉得眼前的萤火虫,像银光闪烁起来。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快,然后就快到离地的状态。有一个翅膀样的东西挟持了我,我既兴奋又害怕,但却希望这样一直飞下去。这个想法持续了几秒钟,我就看到稻田漆黑一片。依靠走过时看到的景象,我内心明亮起来。我嗅到来自田野间的气息,水草、鱼虾,还有水稻等等,它们混合的一种味道,沁人心脾。
水沟里,有无数的鱼虾。白天可以看到它们的游动,每次见到我总试图去捉它们,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心理游戏,那种捉鱼的感觉美妙极了。只是,秋天之后,水稻不需要水,水沟干涸,鱼虾就消失了。我问自己,它们去了哪里呢?全部蛰伏到地下了吗?
它们像我一样,在特定的时候都需要藏身之处。在左右两边的稻田间,我疑虑的是,那些高高的土包,每一个都是死去的人。有的我知道是谁,有的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环绕村子的那么多田野里,到底埋了多少人。
他们像这些水稻,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死。其中一些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死,又觉得死不过是一种神秘的失踪,而我见过一个人的死,那是个裹脚的老年女人,之前,她常拄着拐杖从村路上走,每次见我,要叫着我的小名,问我父母在家吗,吃了没有。
那时,只要一想到那些土包,就浮现出她惨白的面容。好多年之后,我虽然这样想,却不再恐惧死亡了。每一个土包上,都生长了许多野草,也有许多颜色艳丽的花。那些死去的人,得到了美丽色彩的成全,变成了这大地的一部分。
慢慢在那条田野小路上走,黑暗是真实的,却并不令我真的害怕。有一会儿,觉得被黑暗包围的自己,是发着光的。也许是因为我出生在这儿,田野于我有着一种深入到生死的缘分。我定然能得到这土地的馈赠,这土地大概就是我的胎衣吧。
这个和我一起依偎的世界,突然间变得像一滴无限放大的水珠,在意念中出现,我藏身其中,自带光芒,内心就有了镜面一样的明澈。多年后,村头那棵大树没有砍伐之前,我坐在那儿,看着那片葱郁的土地。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像之前见过的男人一样,在黑暗中,抽着烟,想我也是这田间的一粒泥土、一颗水稻。我听到鱼虫和花草,在四周说话,它们说给我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