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林《奥帕吉的天堂》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何文林

【作家简介】萨拉特·钱德拉·查特吉(1876—1938)是印度近代孟加拉语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在印度文学史上,他与泰戈尔一起影响了一代作家的创作。他于1876年9月15日生在印度西孟加拉邦一个村镇的职员家庭。18岁开始写作,后入大学文学院学习。因参加了当地的改良派活动,被开除印度教教籍,出走云游。1903年来到仰光谋职,第一次发表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庙殿》,从此走上文坛。1916年回到印度加尔各答,专门从事创作,成为印度第一位职业作家。1921年与国大党激进派领袖奇·兰·达斯等人交往甚密,参加了国大党,并任豪拉地区的主席。1925年达斯去世,他听从泰戈尔的劝说,隐居乡间,潜心于文学创作。1934年成为孟加拉文学委员会的名誉会员,1936年支持全印度进步作家协会的成立。1938年1月16日病逝。

萨拉特是一位爱国、民主和人道主义作家。他具有强烈的民族精神,反对殖民统治,支持群众的爱国民主的暴力斗争。他同情人民的疾苦,称自己是农民苦难和贫穷的见证人。他主张印度妇女有爱情、婚姻的自由,参加政治和宗教活动的自由。总之,他以人性权衡一切,以善与恶、民主与强权评价是与非。他一生写过8部短篇小说集,其著名的篇章有《卡希纳特》、《摩黑什》、《奥帕吉的天堂》、《光和影》等,突出地描写了妇女的不幸和农民的苦难,还创作了30余部中长篇小说,其中著名的有揭露封建伦理观念对印度妇女迫害的《伤风败俗的人》、《嫁不出去的女儿》,描写农民不幸生活的《乡村社会》,探索民族解放运动的《觉醒》、《秘密组织——道路社》,还有以自身经历为主线的自传体小说《斯里甘特》。他深受19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和泰戈尔小说的影响,坚持现实主义文学方向,主张文学应具有时代精神。他注重平凡人物和事件的描写,善于人物心理的刻画,语言具有细腻、婉约的风格。作品往往以悲剧结局,弥漫了感伤主义的情调,暴露出作家思想深处改革与保守、出新与怀旧的矛盾。

《奥帕吉的天堂》,石真译,载《印度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

【内容提要】孟加拉一个村落,富翁穆克吉的老妻病故,儿孙们为老婆婆举行盛大的葬礼,她的脚指甲染红,头上涂上朱砂,穿上华丽的衣服,接着又进行隆重的焚尸仪礼。全村人都来观看葬礼,贫家妇女甘阿利的妈妈也尾随别人来到现场,她为一派庄严、隆重的景象所感动,流下了热泪,陷入了沉思,忘记了去集市卖掉茄子的事。她暗自希望在她死后,也能得到儿子用火把点燃焚尸的柴堆。她出身贫寒,是渔家的女儿,出生后取名为奥帕吉,意为“苦命的女人”,成人后结婚,生下儿子甘阿利,丈夫就抛弃了她,与另一个村庄的女子同居。她带着儿子过着孤苦、贫穷的生活,孩子已经长大,虽只有十四五岁,却聪明、勤劳,孝顺母亲,现在正学编织的手艺。富人葬礼之后,奥帕吉得了重病,发烧不止。甘阿利为了照顾母亲没去上班。母亲告诉他穆吉克老婆葬礼的盛况,她仿佛在烈火之中,见到老婆婆乘彩车升入天堂,希望自己死后也能升入天堂。儿子相信母亲的话,妈妈是全村公认的善良的人,她死后“也会到天堂去”的。母亲在病中,他还是依偎母亲胸前,听母亲讲了王子、飞马和强盗的故事。转天病情恶化,母亲离不开床榻了。奥帕吉感到就要离开人世了,把儿子叫来,说出死后的希望,让儿子盛装自己,然后再燃起火焚的火把。她相信自己虽是种姓低贱,却从来没有憎恨过任何人,自己虽是苦命,却没有把不幸推给别人;是善良、正直的人,可以升入神殿。

奥帕吉的“生命的悲剧”并不冗长,她只活了30岁。病重之后,甘阿利把家里仅有装水的铜罐卖掉了,向医生哀求换来几粒药丸。母亲拒绝服用,投入火炉之中。母亲在临终之时,并不害怕,让儿子向邻居要点胭脂,点染自己的脸和指甲,还让儿子叫来在外村的丈夫,给她作最后的送别。第二天丈夫来到时,她已经昏迷不醒。丈夫面对死去的妻子,感到内疚,他觉得从来没有爱过、关心过、供养过奥帕吉,在她死后,要尽点丈夫的职责。奥帕吉死后,他在妻子的脚上撒下了尘土。邻人们都认为奥帕吉出身低微,但一生贤惠,“本是富贵人”,她死后应“风光一些”,儿子应“给她举行火葬”,而不是埋掉贱民的土葬。父子二人为实现故人的遗愿,进行火葬的准备。丈夫要砍倒妻子栽种的一棵苹果树,却遭到地主看门人的阻拦和暴打。小甘阿利愤怒,前去辩白。邻人们也请求看门人大发慈悲,但都认为必须得到允许才能砍伐树木。看门人铁石心肠,毫不怜悯。甘阿利被逼无奈,强忍心头的愤怒和失去母亲的悲痛,径直来到地主总管门前,告发看门人的野蛮,请求同意砍掉母亲栽种的树,用来火葬母亲的尸体。总管大人见到的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年,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又得知他们是低贱种姓的人,提出低贱种姓的人不能火葬,如要火葬,必须拿出五个卢比买树钱。甘阿利听后十分难过,知道家中已一无所有,拿不出一点点钱,只好摇头。他本想据理再争,却被仆人撵出门外。

甘阿利并不甘心。这时富翁穆克吉还在为妻大办丧宴。他又来到穆克吉老爷家请求帮助。穆克吉大发雷霆,说他是“异想天开!”帐房先生也指责他:“你们这一种姓从来有谁举行过火葬?”还说“挖个坑,埋掉算了”。穆克吉的儿子更是讽刺他想当婆罗门“上等人”。甘阿利遭到富人的拒绝、辱骂之后,他不再乞求了。短短的时间所经历的事件使他好像突然长大了。他回到了死去的母亲身边,没有悲痛,也没有怨恨。在小河滩上,掘了一个深坑,他点燃起一把稻草,放在坑里,然后用土埋葬了母亲的尸体。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出神,仰头望着从那把焚烧着的稻草发出的、袅袅升天的微弱的青烟。

【作品鉴赏】《奥帕吉的天堂》是萨拉特的短篇佳作。它是一篇简短的故事,从甘阿利母亲奥帕吉观看富家穆克吉老妻隆重、体面的葬礼,到几天之后她病重死去便简单地被埋葬为止。作品用贫富两家不同的葬礼,突出社会不公的现实以及穷人所遭受到的压迫、虐待和歧视。

奥帕吉出身于低级种姓家庭,是渔民的女儿。她降生之后,断送了母亲的生命,父亲一气之下,给她起了一个不幸、苦命的女人的名字——奥帕吉。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苦命主宰着她生活的命运。结婚之后,丈夫遗弃了她。她和年幼的儿子甘阿利相依为命,把全部爱心献给了孩子。甘阿利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他聪明、和善。这使她得到莫大的安慰。她寄希望于儿子成人之后,“将从不幸中挣扎出来,一切痛苦将会消失”。可是命运从来不照顾苦命人,她没有等到孩子成人之后就到了人生的尽头。在她观看富翁妻子葬礼之后的几天,就悄然离开了人世。她的“生命的悲剧”,“并不十分冗长,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短剧”,只有30岁就死去了。她苦命的根源在于她是出身于低级种姓的弱女子。在盛行种姓制度、落后观念的印度社会里,她终身被视为卑贱,摆脱不了社会的压迫;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印度社会里,她要受到男人的凌侮和压迫。丈夫的遗弃和社会地位的卑微就是严酷的现实生活予以她的命运,造成她一生的贫困和痛苦,而且未到英年就早早病故。她的一生太悲惨了。更为让人痛心的是生前未尝到任何幸福的滋味,死后遗愿也落空了。她见到富家穆克吉妻子火焚之后,希望自己死后能装扮一下,进行火葬的仪礼,在烈焰浓雾之中,乘上“彩车”,飞入“神殿的天堂”。她相信自己虽出身低贱,但是灵魂高尚,“从来没有憎恨过任何人”,“从来没有把不幸硬推给别人”。天神是欢迎的,天堂是敞开的。所以她临死之前再三叮咛儿子要实现她的遗愿。可是儿子和丈夫竭尽全力也没有实现她的愿望,甚至她亲手栽种的树的砍伐权利也被剥夺了。最后在众邻人的帮助下,在河滩上,“掘了一个深坑”,放下她的尸体埋掉了。儿子象征性地点起一把稻草的火扔到坑中。简单而凄凉的埋葬为奥帕吉一生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奥帕吉遗愿落空,不光是因为贫困无钱举行火葬,还因为是一个卑贱种姓的人不能死后享有隆重的火葬。老穆克吉把奥帕吉死后火葬的愿望看成是“异想天开”,他的儿子嘲弄甘阿利为实现母亲遗愿的乞求,是想做“上等人”。因此,她的火葬愿望是违背种姓观念的,是非分之想。遗愿的未能实现自然是现实生活的必然结果。奥帕吉想进入天堂之梦落空了。作品选择了这一标题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指出穷人只有终身受罪的命运,他们的天堂就是贫困和痛苦;生前不能有富贵、幸福的梦想,死后也不能想入非非,进入“神殿的天堂”。

甘阿利是作品中一个重要人物。小说在母亲病重之后,把他推到作品的前台,用他的活动构成小说后半部的中心情节。他是贫苦家庭的少年,在母爱之下长大,贫困、善良的家庭使他单纯、正直,不谙世俗。他热爱自己的母亲,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慈祥的女人,也相信母亲死后能够“到天堂去”。母亲病重,他为医治母亲的病痛奔波,当掉家什,乞求医生。母亲死后,他为实现母亲死后火葬的遗愿而尽幼小孩童的全力,把父亲接来给母亲送葬,向邻居要来胭脂装扮起母亲。为了母亲栽种的树,与看门人打架,与总管大人争执,最后又乞求富翁的帮助,受尽了侮辱和责骂。他未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十分痛苦,但是现实生活中的一连串打击,使他“似乎突然长大了”。在埋葬母亲之后,他呆呆望着燃烧稻草升起的青烟,陷入沉思。纯洁、善良的心灵被刺伤,现实的不公与黑暗使他睁大了眼睛,他开始思索。他还不能清醒地认识人生、社会,但他确实从母亲的不幸和自己遭到的打击中,看到了人世间是富者、地主的天堂,他们依仗财、权二势,不仅骄横一生,死后也能辉煌地进入“神殿”;而穷人贱民,尽管一生为善,生前与死后都是痛苦和屈辱。

萨拉特是一位现实主义小说家,他遵从客观写实的原则,在描写手法上也采用简洁、生动的白描手段。在作品里,他没有过多地细腻地描写人物的心态、表情、肖像和动作,而是用画龙点睛的笔法,生动简明的画面来体现丰富的内涵。奥帕吉自知病重难愈,希望死前和儿子多呆一些时间。尽管家境贫寒,宁肯失去几个钱也让儿子守在身边。这之后,她又把儿子搂在怀里,为儿子讲了最后一段故事,安抚儿子的悲痛之心。奥帕吉这种复杂而细腻的母爱心态,作家没有细致的描绘,只透过母子之间简单的对话和动作表现出来,从而勾画了一幅感人至深的母子相依为命的画面,表达了情深似海的母爱之情。

作品是以时序为线索的故事小说,但它在叙述情节时不是简单铺叙,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增强艺术的感染力。小说开篇用浓彩重笔渲染了富翁穆克吉妻子“隆重而体面的葬仪”场面,喧哗的叫声,祈求神灵保佑的“阿利!阿利!”之声,簇拥的花环,潮水一般的人群,真是一派盛大节日的祭典。正因为如此,才引动奥帕吉的心思,希望死后也能火葬升天。作品的收尾是奥帕吉死后的简单的埋葬,只用了几笔:“大家在河边沙滩上掘了一个深坑,把奥帕吉放在里面,拉卡尔的妈妈把一小把稻草燃着了递在甘阿利的手里,拉着他的手在妈妈的嘴上碰了一下,把它扔在一边,然后大家一同撒土把甘阿利的妈妈一点不留痕迹地掩埋了。”给人一种凄凉、悲痛的感受。前后两处葬仪的描写不仅使作品首尾相通,互为映衬,而且用对比的手法,突出了贫富的差距,深化了主题。

小说行文是客观、冷静的,只重描叙,不重情感的抒发。但在其间,时而闪现幽默、讽刺的语调。小说对总管的描写,如说他“要稍微心软一点的话,他也就不配做地主的总管了”,确实是入木三分的揭露。粗野、蛮横的看门人本来要痛打甘阿利,但只因孩子刚刚接触了母亲的遗体,他怕被玷污,他的拳头才“不曾打在甘阿利的身上”。这种讽刺,表现了作家对恶劣的人世的愤慨,同时也引起读者会心的微笑,增添了阅读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