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思谦
石评梅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傍。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象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傍,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十六年清明陶然亭畔
这是一首特殊的悼亡散文诗。抒情主人公石评梅向着躺在坟墓里沉睡的高君宇奉献出她炽热的爱,并用这爱来悼念亡人。所以,这同时也是一首特殊的爱情散文诗。
高君宇生前很爱石评梅。而石评梅因为“顾忌着一切的顾忌”,对异性的交往奉行“冰雪友谊”的原则,没有应答、承受高君宇的爱。1925年春高君宇病逝。高君宇一死,石评梅“不知怎样便把我的心收回来交给了他”,“一直沉迷着辛(指高君宇——笔者注)的骸骨”。多愁善感的石评梅,从此便“把剩下的泪”流到高君宇的坟头。有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陆晶清陪着她去给高君宇扫墓,两个人摸着那块墓碑痛哭,泪流到石碑上,冻成了一条条晶莹的小冰柱。《墓畔哀歌》写于高君宇去世两年后的清明节,距离她自己的去世只有一年多时间。
读这首特殊的爱情悼亡散文诗,一个突出的感觉便是这里的爱情是真挚的、炽热的,也是变态的、畸型的。这样的爱情支持了也摧残了石评梅的生命,使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便痛感青春已逝。悼亡,既是哀悼故人也是伤悼自己和他一同殉葬的青春。
石评梅是庐隐“女儿国”里“冰雪友谊”(也就是独身主义)的忠实实践者。高君宇向他求爱,他答应与他“做以事业度过一生的同志。”高君宇失望地说:“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高一死,约束的堤饮倒塌了,友谊变成了爱情,向着冰冷的石碑,向着沉默的墓中人倾泻、喷发,如江河之决堤、如熔岩之突口,其热和力,完全是一个真实的女人的真实的爱情。“五四”女儿的“冰雪友谊”,原本就是被压抑的如水柔情所凝结,现在从心底释放出来的爱情把它重新融化为水、燃烧为火,只是这如水似火的爱情只能向着一副无知无觉的尸体奉献。石评梅这个被“五四”启蒙精神唤醒的知识女性,就这样把自己的青春生命,埋葬在她自己建造的爱情祭坛。爱情心理学告诉我们,女人的性爱萌动最初是朦胧而无对象的,一旦确立了一个目标,被压抑的爱欲苏醒,潜藏于心的审美感受力、想象力被释放,女性艺术创造的活力便源于此。此论稍有泛性论之嫌,但石评梅沉迷苦恋着死后的高君宇,确实臻至审美的痴迷状态。从审美心理来看,这其实是一种审美想象的真实,即把死后的高君宇想象为活着的高君宇来爱。《墓畔哀歌》字字都是这爱欲的燃烧。第六节的四个“我常觉……”排比句,描绘的便是她心理上的幻觉。她的生命便凭靠着这真实的爱情幻觉来陪伴和支撑。然而幻影终归只是幻影,她的心被一天天揉碎了。聪慧的石评梅,哪会不自己识破这爱情的虚幻?第一节开头便说,她原想追回自己往日“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傍,谁知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她从镜子里照见自己“那憔悴的枯颜,象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石评梅自己也知道是这变态的爱情支持着、也摧残着自己。她怀疑爱却又不能没有爱,她反传统却又为传统观念而牺牲。直到临终前几个月,她才意识到自己“悔不该为了一时的虚名”“徒害得心身俱碎”。
她活得太苦了。1928年秋,突发的脑病夺去了她年仅二十七岁的生命。她死得突然,朋友们未能征询她的意见把她葬在了陶然亭高君宇的墓傍。两个尖锥形墓碑静静并立在柳荫下,直到“文革”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