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硬冰上开牡丹
西风
刚买了几本书,陈丹青的《退步集》《多余的素材》,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还有一本《甜蜜的记忆》,上面全是老年古代的糕点图片,古色古香。这样的书得趁好光阴时,身心放松,细读细品,慢慢受用。
但是我总是琐事缠身,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柴米油盐地忙碌,今天又几乎开了一天的会,莫名有些无奈。
有时,我感觉自己一出生就被装上一列火车,和一大堆面目类似的豆子一起被轰轰隆隆运向远方。既没有勇气蹦出车外,独曝荒郊,也没有勇气缩守一隅,与世隔离,说不尽的尴尬滋味。孙犁先生说过“文人宜散不宜聚”,所以他不参加文代会、作协代表大会、理事会之类的各种文人会,于联谊会、笔会、座谈会之类更是退避三舍,独自在幽静的书屋笔耕不辍;杨绛先生更是独绝,人民文学出版社有意请她出席她新出版的文集的作品研讨会,被她谢绝:“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钱钟书式的冷幽默。
我很羡慕,可是不敢这么干。人是社会型动物,群居共食是天意。若无强大的个人意志,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毕竟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要被强行设置成某种共同模式的,若是都像古希腊的斯巴达人一样,男人生来就是要当战士,女人生来就是要生孩子,那样的千人一面还有什么意思?
也许,真正理想的生活如陈嘉映教授所说:“我梦想的国土不是一条跑道,所有人都向一个目标狂奔,差别只在名次有先有后。我梦想的国土是一片原野,容得下跳的、跑的、采花的、在溪边濯足的,容得下什么都不干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那意思也许就是,别人觞筹交错,把臂言欢的时候,也允许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别人豪情满怀,追赶朝阳的时候,也允许我什么都不干,躺在路边晒晒太阳,吹吹小风,看看野草闲花、鸳鸯蝴蝶。
其实没有人不允许,是我自己怕。怕被排斥,被推挤,丧失在这个正常的世界生活下去的权利—— 一种不自由的自由主义。
刚结识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这个人日常生活极不丰富多彩,除当编辑之外,只不过读读书,写写字,同事宴饮一概不参与,而且既不吃请,也不受贿,任何一篇关系稿在他这里都不得其门而入。对别人的说长道短一笑而过,从来不往心上去——想来凡是对一事痴迷的人,都会对其他事情持拒绝姿态。他们无论在外界的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孤独,或者疏狂,但是在自己的心里已经达到一种生态平衡,所以即使敝衣袍,箪食瓢饮,仍不改其乐。
这种又臭又硬的脾气使他根本无法混迹人群,就像饭里的沙粒,总会被挑拣出来。旁人都说,太过特立独行,不合时宜。甚至有熟人说,目前社会竞争如此激烈,下岗、分流、失业大有人在。他既不请客,也不送礼,更不肯委屈自己和别人应酬周旋、搞好关系,这怎么能保住手里的饭碗呢?
但是很奇怪,别人花大钱,送大礼,钻墙觅缝想干副刊,却没机会,照样被分流走人,他一点旁门左道没走,却在副刊编辑的位置上一干十年。在他周围的环境里,能在报纸副刊一气干上十年的,他是东风独秀第一枝。看来还是应了一句俗语:“打铁还得自身硬。”只要自身本事过关,再独绝都有一席之地——整个社会最根本的运行机制说到底还是看本事下菜碟,而不是看关系、看面子、看人情——既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又能够保持心灵自身的生态平衡,未始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
甘肃有一首《花儿》,歌词极美:“青石头里的药水泉,担子担,桦木的勺勺舀干;你若要我俩的婚姻散,三九天,硬冰上开一朵牡丹。”显然,“硬冰上开牡丹”和“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一样,都是极端不可能的事。但是,假如做人能够一身硬骨,周身寒气,像一砣坚冰一般坚持自己,那么天长日久,未尝不能让生命在岁月里开出一朵美丽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