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对剳子三首(雍正本注:庚辰除秘书省。)
臣一介小臣,不识忌讳,不知朝廷事体,爱君忧国出于天性,妄怀嫠不恤纬之心,窃闻道路匈匈,(雍正本、四库本作淘淘。)咸谓虏情叵测,有南下牧马,巢穴汴都,窥伺江、淮之意,庙堂之上,帷幄之臣,必有料敌制胜之策,臣不可得而知。然议者以谓边奏有警,则羣臣失色相顾,传闻稍息,则恬然便以为安,且谓敌有内难,势必不来。夫不恃我之有备,而幸敌之有难,其谋国之术,亦疎且殆矣。自建炎至今,虏未尝不内相残贼也,然一酋毙,一酋出,其势愈炽,曷尝焉中国利哉!要在所以自备者如何尔。我有先备,敌虽强而不足忧,我苟无备,敌虽有难,幸之何益!彼或不以有难为畏,乘我稍怠,长驱而来,其将何以御之耶?
臣谓今日御戎之策,莫急于用人。用人之要,莫先乎人望。盖知人之术,自古所难,萧何不生,孰人识韩信于未知名之日?孟轲复出,亦必取士于国人皆曰贤。晋悼公以民誉而用六卿,遂成复霸之业。东晋以人心而起谢安,遂成破敌之计。国家宝元、庆历间,西夏叛命,仁宗以经略安抚之任,付之韩琦、范仲淹,二人雅有时望,军中有‘一韩一范,西贼破胆’之谣,兵不大用而元昊臣服。皇祐中,用文彦膊、富弼为相,朝士相贺,仁宗曰:‘古之用人或以梦卜,苟不知人当从人望,梦卜岂足凭耶!’元祐初,相司马光,辽人夏人相戒曰:‘中国相司马矣,谨无生事。’人望之能服人如此。今若内若外,士夫军民口无异辞,咸谓有天资忠义,材兼文武,可为将相者;有长于用兵,士卒乐为之用,可为大帅者。今乃投閑置散,无地自效,或老于藩郡,以泯没其材,内为邪说之所媢忌,外为夷狄之所窃笑,天下舆情愤闷抑郁,臣愿陛下断然为社稷计,起而用之,以从人望,可以作士气,可以慰人心,可以寝敌人之谋,可以图恢复之大计。陛下纵未大用之,亦宜付以江、淮重任,使自当一面,为国长城,亦可无西顾忧矣。臣又闻范仲淹初以言事得罪,尤为宰相吕夷简所恶,斥逐于外。及西方用兵,仁宗思用忡腌,夷简荐之亦力,仲淹果能成功,夷简不失为贤相。陛下当以仁宗之心为心,大臣当以夷简之事为法,相与任用天下之贤才,以为排难解纷计,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其次有旧宰执侍从,及尝言事之臣,名节素着者,或守远藩,或食祠禄,或己休致,籍,并宜起废,置诸朝列,其声名风采亦足以耸动一时,谋谟措昼必有大过人者。诸将有以骁勇善战称者,悉宜列置分布于荆襄、江淮间,以为爪牙藩屏,用贾谊众建诸侯而小其力之法,以驾驭之。如是,则异人辈出,可以供任使矣。
猛虎在山,藜藿不採;国有人焉,难当自消。臣以为御戎之策,莫大于此。
右一
臣闻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者,盖人主揽权之术,得之于此,失之于彼者,又人主揽权之弊。臣请借唐以论。唐自高宗、中宗以来,权移房闼,明皇亲平内难,惩孽后骄主之祸,挈大柄而掌握之,可谓能收之于此矣。承平既久,怠于听断,内则移于奸臣,外则移于藩将,是又失之于彼也。肃宗再造王室,代宗平乱守文,而权稍归朝廷,亦可谓能收之于此矣。然君臣苟安,瓜分土壤以授叛将,继以德宗之姑息,自是而后,权归藩镇矣,是又失之于彼也。宪宗刚明果断,消平僭叛,而权复归朝廷,可谓能收之于此矣。晚节任用非人,祸生所忽,自是而后,权归閑寺矣,是又失之于彼也。
陛下比惩大臣之盗权,收还威福之柄,朝廷清明,皆谓陛下为不世出之英主。迩者众口籍籍,谓权虽归于陛下,政复出于多门,是一秦桧死,百秦桧生也。其间最甚者,如三衙管军辈与北司深文固结,盗陛下之大权,养成跋扈之势,不可制遏。昔汉之祸,起于恭显,王氏之相为终始,唐之祸,起于北军,藩镇之相焉表裹。今祸胎于内,而乱形于外,臣窃为陛下忧之。
夫权之大者,莫如名器与财与兵。今以管军而位居三公,是盗名器之极矣,古之时无有也,祖宗之时无有也。又天下之利源财路皆入其门,掊克聚敛不知纪极,国用日蹙而私室愈富,三
家擅鲁,田氏擅齐,殆不过此。且身总禁旅久而不代,阴结诸将以为之党,深忌元功宿将之功名者不容其进,自恃兵柄在手,有轻视朝廷心。夫枢密者号本兵之地,号令节制天下之诸将者也,今殿廷立班,管军傲然居前,枢密甘心其后而不白以为耻,事势倒置如此,不奉行其意旨者几希,其能节制号令之耶!又其子弟亲戚咸盗清要之职,台谏有论列之者,朝廷必委曲庇护,俾其言卒不得行。昔唐大将管崇嗣背阙语笑,李勉劾其不恭,肃宗谓‘吾有勉,乃知朝廷之尊’。李祐有入蔡缚吴元济之功,违诏进马,温造正衙抨劾,祐自谓瞻落于温御史。今台谏言及侍从大臣,随即罢斥,而风宪独不行于管军之门,其何以为国耶!不独此也。至若清资横加于哙伍,高爵滥及于医门;诸军置承受,福威自恣,甚于唐之监军;皇城置逻尊,旁午察事,甚于周之监谤。内外将帅剥下赂上,结怨于三军;道路之间捕人为卒,结怨于百姓;皆非治世事也。陛下自总揽以来,圣政不可胜纪,如前日窜逐猾阉,天下尤服陛下之英断。惟此数事,臣所谓得于此而失于彼者,可不深惩而痛革之耶!
臣愿陛下慨然发愤,断白宸衷,杜邪枉之门,塞侥倖之路,鑒汉、唐之祸而斥近习,惩齐、鲁之患而抑强臣,不惟尊严朝廷,亦所以保全此类。不然,臣恐太阿倒持,日甚一日,天下之忧。不特在夷狄而已。此臣所以不避斧钺之诛,为陛下痛哭流涕言之也。
右二
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白古人君。未尝不以得民心、固邦本为急,而尤欲抚绥固结之于动摇疑贰之时。
我国家有天下二百年矣,中遭厄运而宗社复兴者,良繇四海民心戴宋惟旧。陛下即位于今三纪,深仁厚泽,尤着在天下之心。然迩年以来,监司守令多不得人,为国敛怨。民心稍离,一曰不宣诏条,二曰不卹刑狱,三曰不先抚字。
何谓不宣诏条?臣伏覩比年宽卹之诏屡下,然而实惠未孚于民,皆繇州县不能奉行之敝昔人谓徒挂墙壁,今则初未尝挂,凡遇诏下,事有便于民而不便于吏者,或宣毕而遂匿,或略挂而遽收,故上虽有良法美意,下小得而知者多矣,况欲被其泽耶!
何谓不卹刑狱?臣伏覩陛下慎刑卹狱之意,虽尧、舜、成汤亡以加,然措刑之效未逮于古者,盖由师帅之任鲜或循良,昧者以胥吏为耳日,怠者以胥史为精神,贪者以胥史为鹰犬。案牍满前,漫不加省,狱情出入,动由此曹。故富民纳赂以买直,贫者不能自伸;强者刧持以求胜,弱者不能自兑。所望以直其寃者监司也。今监司按部,动以胥史数十自随,所至州县,唯务诛求,苟满其欲,则狱事一切不问,而望其有所平反可乎?
何谓不先抚字?国家张官置吏,本以为民,要当以抚字为先,催科次之。昔之循史.劳心抚字而民皆乐翰,不待催科而常赋自登。夫催科自有常法,岂在先期而取办?官以未及期为办事,民当未及期而被虐,故常赋未入于官府,而横费已归于蠹吏矣。悍吏持尺牒走乡闾,噭呼隳突,鸡犬不宁,而欲民安其业可乎?臣又闻迩者边奏稍警,所在以防秋为名,拘集舟船,团结保伍,措置无术,州县骚然,至有鬻田宅以充粮草之赋,杀耕牛以供筋角之输,斩山林以为兵器,撤室庐以营寨栅,吏缘为奸,民情大扰。茍不有以安恤之,窃恐民逃其上,散为盗贼矣。况今夷狄外侮,国威不振,人心摇动,正宜抚绥固结时也。
臣愿陛下推溥博之仁,下恻怛之诏,勤卹民隐,动之以诚,官吏有害民者必罚无赦。仍命宰相慎择诸道监司,以寄休戚,以宣明诏条,慎恤刑狱,抚字黎元为先务。如是,则四方万姓罔不感泣。人心既悦,宁患天意之不我助耶!臣以谓固本以宁邦者,莫大乎此。
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