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草春
【本书体例】
【原文】：
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 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幽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原文作者】：谢灵运
【原文出处】：
——王士禛《古诗选》五言诗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古诗笺》184页。
【诗话】：
0010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竞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梁钟嵘《诗品》卷中，《历代诗话》本)
0011 评曰：客有问予：谢公二句优劣奚若?予因引梁征远将军评为隐秀之语。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1)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事殊不尔。夫诗人作用，势有通塞，意有盘礴。势有通塞者，谓一篇之中，后势特起，前势似断，如惊鸿背飞，却顾俦侣，即曹植诗云：“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因西南风，长逝入君怀”(2)是也。意有盘礴者，谓一篇之中，虽词归一旨，而兴乃多端，用识与才，蹂践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荆岑，恐有遗璞。其有二义，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用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是也。情者，如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唐释皎然《诗式》卷二)
0012 田承君云：“池塘生春草”，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宋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六十二，《宋诗话辑佚》本)
0013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3)，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4)，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方、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补衲，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锯于神志之间，斫轮于甘苦之外也。(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历代诗话》本)
0014 好句易得，好联难得，如“池塘生春草”之类是也。唐人“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石梯迎雨润，沙井带潮咸”，“迸笋侵窗长，惊蝉出树飞”，下句皆胜于。老杜固不当以此论其工拙，然亦时有此作。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乱云低薄暮，急雷舞回风”，“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等句，皆不免此病。(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历代诗话续编》本)
注：“天势”句，畅当《鹳雀楼》诗句，诗见诗话0755
0015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园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宋吴可《学诗诗》，《诗人玉屑》卷一)
0016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古诗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乃灵运诗，此误)，谢玄晖“澄江净如练”(5)，江文通“日暮碧云合”(6)，王籍“鸟鸣山更幽”(7)，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8)，何逊“夜雨滴空阶”(9)，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然意可学也，味亦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见子美诗多粗俗，不知粗俗语在诗句中最难，非粗俗，乃高古之极也。自曹刘死至今一千年，唯杜子美一人能之。中间鲍照虽有此作，然仅称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张藉、王建乐府，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然其词浅近，其气卑弱，至于卢仝，遂有“不唧溜钝汉”、“七椀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乱道，不足言诗也。近世苏、黄亦喜用俗语，然时用之亦颇安排勉强，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诗，颜鲁公之书，雄姿杰出，千古独步，可仰而不可及耳。(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0017 刘昭禹云：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个屠沽不得。觅句者若掘得玉匣子，有底有盖，但精心必获其宝。然昔人“园柳变鸣禽”竟不及“池塘生春草”；“余霞散成绮”(10)不及“澄江静如练”；“春水船如天上坐”不若“老年花似雾中看”(11)……。此数公未始不精心，似此知全其宝者，未易多得。(宋黄彻《
溪诗话》卷五，《历代诗话续编》本)
0018 “谢朝华之己披，启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何运?目无膜，篦将何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历代诗话》本)
0019 苕溪渔隐曰：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池塘生春草”，则谢康乐也；“澄江静如练”，则谢宣城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
0020 作诗必以巧进，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笔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古人拙句，曾经拈出，如“池塘生春草”、“枫落吴江冷”(12)、“澄江静如练”、“空梁落燕泥”(13)、“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14)、“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15)、“明月入高楼，流光正徘徊”(16)、“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7)。如此等类，固已多矣。以杜陵言之，如“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18)、“野人时独往，云木晓相参”(19)、“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20)、“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21)、“若无青嶂目，愁杀白头人”(22)、“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23)、“一经野花落，孤村春水生”(24)，此五言之拙者也；“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迁转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25)、“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26)、“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27)、“雷声忽送千嶂雨，花气浑如百和香”(28)、“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29)、“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30)，此七言之拙者也。他难殚举，可以类推。杜陵云：“用拙存吾道”。夫拙之所在，道之所存也，诗文独外是乎?(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五)
0021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历代诗话续编》本)
0022 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与夫“青青河畔草”不同。叶少蕴但论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边”、“庭前”，俱不佳。非关声色而何?(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
注：《古诗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古诗源》卷四)
0023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兼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调，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31)，虽一时传诵，固己移于流俗而不自觉。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32)，乃律间出古，耍自不厌也。予少时尝曰：“幽人不到处，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无路，山高溪水深。”虽极力摹拟，恨不能万一耳。(明李东阳《麓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本)
0024 “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故自谓奇。至“明月照积雪”，风神颇乏，音调未谐。锺氏云云，本以破除事障，世便宣传以为警绝，吾不敢知。(明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
0025 ……“池塘生春草”，是佳语，非佳境。此语不必过求，亦不必深赏。若权文公所论“池塘”、“园柳”二语托讽深重，为广州之祸张本，王介甫取以为美谈，吾不敢信也。(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历代诗话续编》本)
0026 权文公云：“池塘者，泉水潴溉之池。今曰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虫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延年《五君》忽自重于他作”条校点者按)
注：颜延之(延年)《五君咏·阮步兵》：“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沈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五君咏·稽中散》：“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五君咏·刘参军》：“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鼓钟不足欢，荣色岂能眩。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五君咏·阮始平》：“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达音何用深，识微在金奏。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虚觏。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五君咏·向常侍》：“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流连河里流，恻怆山阳赋。”(《古诗选》)
0027 “池塘生春草”，景近标胜；“清晖能娱人”，韵远嗟绝。若宣远“开轩灭华烛，白露皓已盈”，即景之秀句；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抚时之隽思；文通“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托怨之微词，并足流亚矣。(清毛先舒《诗辩坻》卷二)
注：谢玄晖《酬王晋安》：“梢梢枝早劲，涂涂露晚晞。南中荣橘柚，宁知鸿雁飞。拂雾朝青阁，日旰坐彤闱。怅望一途阻，参差百虑依。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谁能久京邑，辎尘染素衣。”(《竹庄诗话》)
0028 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33)之妙，则知“杨柳依依”(34)、“零雨其濛”(35)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圜中”者也。(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0029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园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清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注：陶渊明《拟古》：“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酬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明明云间月，灼灼叶中花。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竹庄诗话》卷四)
0030 张谓侍郎七言律，多奇警之句，及死后见形，独爱诵其“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36)二语。晋谢康乐诗尤多警语，而独喜“池塘生春草”(37)五字，自谓神助，可见诗以偶然语写偶然景为得意，凡他人所谓得意者，非作者所谓得意也。(清贺贻孙《诗筏》)
0031 前辈有教人炼字之法，谓如老杜“飞星过白水，落月动沙虚”(38)，是炼第三字法，“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39)，是炼第五字法之类。不知古人落想便幻，触景便幽，“飞星过白水”，与《人日》诗“云随白水落”(40)，皆当时实有此境，入他想中，无非空幻。“落月动沙虚”，则满眼是幻，不可思议，但非老杜形容不出耳。岂胸中先有“飞星白水”、“落月沙虚”八字，而后炼“过”“动”二字以欺人乎?“天清木叶闻”与孟浩然“荷枯雨滴闻”(41)，两“闻”字亦真亦幻，皆以落韵自然为奇，即作者亦不自知，何暇炼乎?落韵自然，莫如摩诘，如“潮来天地青”(42)，“行踏空庭落叶声”(43)，“青”字“声”字偶然而落，妙处岂复有痕迹可寻?总之本领人下语下字，自与凡人不同，虽未尝不炼，然指他炼处，却无炉火之迹。若不求其本领，专学他一二字为炼法，是药汞银，非真丹也。吾尝谓眼前寻常景，家人琐俗事，说得明白，便是惊人之句。盖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如飞星过水，人人曾见，多是错过，不能形容，亏他收拾点缀，遂成奇语，骇其奇者，以为百炼方就，而不知彼实得之无意耳。即如“池塘生春草”，“生”字极现成，却极灵幻。虽平平无奇，然较之“园柳变鸣禽”更为自然。“枫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与摩诘“雨中山果落”(44)，老杜“叶里松子僧前落”(45)，四“落”字俱以现成语为灵幻。又如老杜“杖藜还客拜”(46)，“旧犬喜我归”(47)，王摩诘“野老与人争席罢”(48)，高达夫“庭鸭喜多雨”(49)，皆现成琐俗事，无人道得，道得即成妙诗，何尝炼“还”字、“喜”字、“罢”字以为奇耶?诗家固不能废炼，但以炼骨炼气为上，炼句次之，炼字斯下矣。(清贺贻孙《诗筏》)
0032 谢康乐《登池上楼》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只是卧病初起，耳目一新。昔人求其说不得，至谓“王泽竭而草生，候将变而虫鸣”。(清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
0033 康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呜禽”。亦一时意兴妙语耳，乃自谓有神助。文畅“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未尝费造作，而王融赏心，书之斋壁。岂非以其雕饰者易工，而天然者罕觏耶?(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初集》)
0034 古今流传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静如练”，如“红药当阶翻”，如“月映清淮流”(50)，如“芙蓉露下落”(51)，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资吟咏。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52)，忠厚悱恻，得“迟迟我行”之意。(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0035 谢诗：“池塘生春草”，李诗：“蝴蝶忽然满芳草”。萧子显所谓“有来斯应，最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清马位《秋窗随笔》二十二)
0036 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自谓语有神助，后人誉之者，遂以为妙处不可言传，而李元膺又谓：反复此句，实未见有过人处，皆肤浅之见也。记得前人有评此诗者，谓此句之根在四句以前，其云：“卧疴对空床，衾影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帏暂窥明”以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池塘生春草”，始知为卧病前所未见者，而时节流换可知矣，次句即从上句生出，自是确论。若《吟窗杂录》谓灵运因此诗得罪，托为阿连梦中之语，遂有“王泽竭，时候变”之评，夫古来诗案之周纳人罪者多，于论诗何与乎?(清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十)
0037 问：律诗一联，常难得相称，其病若何而除?古人谓“园柳变鸣禽”不如“池塘生春草”，即大家亦所不免，惟对句胜者较优。其病正在于祗求工于字句耳。李、杜独无此病，从可知矣。(清陈仅《竹林答问》)
0038 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彼安能尽然!“池塘生春草”句，则庶几矣。(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二)
0039 “池塘生春草”句，叶石林以为“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释冷斋以为“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以为“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以为“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金源王若虚则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与鄙意暗同。然则谢公此句，论之者凡六家，只王、李之见相似。愚旧论适与张尚书暗合，王、李终不免以奇求之耳。若权文公谓“‘池塘’二句，托讽深重，以池塘潴溉之地而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虫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时候变也。”穿凿太甚，亦不足辩矣。(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二)
0040 又黄陶庵云：“‘池塘生春草’，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至于池塘草生，则卧疴前所未见者，其时节流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诗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庵此解，与田氏承君之意近似而不同，盖专赏其章法也。然此等章法，真浅浅易晓，无足为贵，谢客自矜神到，断不在此。(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二)
0041 李西涯谓古诗不可涉律调，是也。然谓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已移于流俗，则不可解。“池塘”句天然流出，与“明月照积雪”、“天高秋月明”，同一妙境，皆灵运所仅。以此为俗，将以“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持操岂独古，无闷徵在今”等拙句为古耶?“红药”句乃玄晖作，谓灵运亦误。玄晖如“红药”句甚多，颇含清韵，不可以为俗也。……(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
注：“天高”句为谢灵运《初去郡》诗句，全诗：“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伊予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无庸妨周任，有疾象长卿。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恭承古人意，促装还柴荆。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坰。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战胜癯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古诗源》卷十)
0042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也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0043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清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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