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外储说右下
经一
赏罚共则禁令不行。何以明之?明之以造父、于期①。子罕为出彘②,田恒为圃池③,故宋君、简公弑④。患在王良、造父之共车⑤,田连、成窍之共琴也⑥。
〔注释〕① 造父: 人名,春秋末期晋国人,以善于驾车著名。于期: 即王子于期,也称王于期,王良的别名,春秋末期晋国人,以善于驾车著名。② 子罕: 即皇喜,姓戴,战国时宋国的司城。③ 田恒: 田成恒,即田成子,春秋末期齐国的执政大臣。④ 宋君: 指宋桓侯,名璧。一作璧兵,战国时宋国君主。简公: 指齐简公,名任,春秋末期齐国君主。⑤ 王良: 人名,古代善于驾车的人。⑥ 田连、成窍: 均为人名,生平不详。
说一
造父御四马,驰骤周旋而恣欲于马。恣欲于马者,擅辔策之制也。然马惊于出彘而造父不能禁制者,非辔策之严不足也,威分于出彘也。王子于期为驸驾,辔策不用而择欲于马,擅刍水之利也。然马过于圃池而驸驾败者,非刍水之利不足也,德分于圃池也。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咤之①,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田连、成窍,天下善鼓琴者也,然而田连鼓上、成窍擑下而不能成曲②,亦共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辔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其臣共权以为治?以田连、成窍之巧,共琴而不能成曲,人主又安能与其臣共势以成功乎?
一曰: 造父为齐王驸驾,渴马服成,效驾圃中。渴马见圃池,去车走池,驾败。王子于期为赵简主取道争千里之表③,其始发也,彘伏沟中,王子于期齐辔策而进之,彘突出于沟中,马惊驾败。
〔注释〕① 革: 通“勒”,带嚼口的马笼头。② 擑(jiē): 用手指按。③ 赵简主: 即赵简子,名鞅,春秋末期晋国执政的卿。
司城子罕谓宋君曰①:“庆赏赐与,民之所喜也,君自行之;杀戮诛罚,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宋君曰:“诺。”于是出威令,诛大臣,君曰“问子罕”也。于是大臣畏之,细民归之。处期年,子罕杀宋君而夺政。故子罕为出彘以夺其君国②。
简公在上位,罚重而诛严,厚赋敛而杀戮民。田成恒设慈爱,明宽厚。简公以齐民为渴马,不以恩加民,而田成恒以仁厚为圃池也。
一曰: 造父为齐王驸驾,以渴服马,百日而服成。服成,请效驾齐王,王曰:“效驾于圃中。”造父驱车入圃,马见圃池而走,造父不能禁。造父以渴服马久矣,今马见池,駻而走,虽造父不能治。今简公之以法禁其众久矣,而田成恒利之③,是田成恒倾圃池而示渴民也。
一曰: 王子于期为宋君为千里之逐。已驾,察手吻文④。且发矣,驱而前之,轮中绳;引而却之,马掩迹。拊而发之。彘逸出于窦中。马退而却,策不能进前也;马駻而走,辔不能正也。
一曰: 司城子罕谓宋君曰:“庆赏赐予者,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诛罚杀戮者,民之所恶也,臣请当之。”于是戮细民而诛大臣,君曰:“与子罕议之。”居期年,民知杀生之命制于子罕也,故一国归焉。故子罕劫宋君而夺其政,法不能禁也。故曰:“子罕为出彘,而田成常为圃池也。”令王良、造父共车,人操一边辔而出门闾,驾必败而道不至也。令田连、成窍共琴,人抚一弦而挥,则音必败、曲不遂矣。
〔注释〕① 司城: 宋国掌管土木建筑的官,即司空,因避宋武公讳而改。② 彘(zhì): 猪。③ 田成恒: 即田成子。④ 察: 通“擦”。文: 通“纹”。
经二
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君明于此,则正赏罚而非仁下也。爵禄生于功,诛罚生于罪,臣明于此,则尽死力而非忠君也。君通于不仁,臣通于不忠,则可以王矣。昭襄知主情而不发五苑①,田鲔知臣情故教田章②,而公仪辞鱼③。
〔注释〕① 昭襄: 指秦昭襄王,战国时秦国的国君。苑: 古代养禽兽植林木以供帝王游猎的场所。② 田鲔(wěi): 人名,生平不详。田章: 人名,生平不详。③ 公仪: 指公仪休,战国时鲁国的博士,曾任鲁穆公的相。
说二
秦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而家为王祷。公孙述出见之①,入贺王曰:“百姓乃皆里买牛为王祷。”王使人问之,果有之。王曰:“訾之人二甲②。夫非令而擅祷,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
一曰: 秦襄王病,百姓为之祷;病愈,杀牛塞祷。郎中阎遏、公孙衍出见之③,曰:“非社腊之时也④,奚自杀牛而祠社?”怪而问之。百姓曰:“人主病,为之祷;今病愈,杀牛塞祷。”阎遏、公孙衍说⑤,见王,拜贺曰:“过尧、舜矣。”王惊曰:“何谓也?”对曰:“尧、舜⑥,其民未至为之祷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牛塞祷,故臣窃以王为过尧、舜也。”王因使人问之,何里为之,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⑦。阎遏、公孙衍愧不敢言。居数月,王饮酒酣乐,阎遏、公孙衍谓王曰:“前时臣窃以王为过尧、舜,非直敢谀也。尧、舜病,且其民未至为之祷也;今王病,而民以牛祷,病愈,杀牛塞祷。今乃訾其里正与伍老屯二甲,臣窃怪之。”王曰:“子何故不知于此?彼民之所以为我用者,非以吾爱之为我用者也,以吾势之为我用者也。吾释势与民相收,若是,吾适不爱而民因不为我用也,故遂绝爱道也。”
〔注释〕① 公孙述: 秦昭襄王的侍从官。② 訾: 通“赀”,小罚,用财物赎罪。甲: 古代军人穿的金属或皮革做的护身衣服。③ 郎中: 君主的侍从官,主管通报和警卫。阎遏、公孙衍: 秦昭襄王的两个侍从官,生平不详。④ 社: 土地神,这里指祭祀土地神。腊: 指腊祭,祭祀百神。⑤ 说: 同“悦”,高兴。⑥ 尧、舜: 都是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首领,传说中的贤君。⑦ 里正: 里长,古代的乡官。伍老: 伍长。伍,古代的居民单位,五家为一伍。
秦大饥,应侯请曰①:“五苑之草著: 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
一曰:“令发五苑之蓏、蔬、枣、栗②,足以活民,是用民有功与无功争取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③。”
〔注释〕① 应侯: 范雎的封号。范雎是战国时魏国人,任秦昭襄王相,以功封于应(位于今河南鲁山东北)。② 蓏(luǒ): 瓜类植物的果实。③ 大夫: 指范雎,这里用官位名号作为尊称。
田鲔教其子田章曰:“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
一曰: 田鲔教其子田章曰:“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
公仪休相鲁而嗜鱼,一国尽争买鱼而献之,公仪子不受。其弟谏曰:“夫子嗜鱼而不受者,何也?”对曰:“夫唯嗜鱼,故不受也。夫即受鱼,必有下人之色;有下人之色,将枉于法;枉于法,则免于相。虽嗜鱼,此不必致我鱼,我又不能自给鱼。即无受鱼而不免于相,虽嗜鱼,我能长自给鱼。”此明夫恃人不如自恃也,明于人之为己者不如己之自为也。
经三
明主者,鉴于外也,而外事不得不成,故苏代非齐王①。人主鉴于上也,而居者不适不显,故潘寿言禹情②。人主无所觉悟,方吾知之③,故恐同衣同族,而况借于权乎!吴章知之④,故说以佯,而况借于诚乎!赵王恶虎目而壅⑤。明主之道,如周行人之却卫侯也⑥。
〔注释〕① 苏代: 战国时东周洛阳人,纵横家苏秦的弟弟,合纵的鼓吹者。② 潘寿: 人名,生平不详。禹: 夏朝的开国君主。③ 方吾: 人名,生平不详。④ 吴章: 人名,生平不详。⑤ 赵王: 指赵孝成王,名丹,战国时赵国国君。⑥ 行人: 掌管国家对外事务的官。卫侯: 指卫文公,原名辟疆,后改名为燬(huǐ),春秋时卫国国君。
说三
子之相燕①,贵而主断。苏代为齐使燕②,王问之曰:“齐王亦何如主也?”对曰:“必不霸矣。”燕王曰:“何也?”对曰:“昔桓公之霸也③,内事属鲍叔④,外事属管仲⑤,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今齐王不信其大臣。”于是燕王因益大信子之。子之闻之,使人遗苏代金百镒⑥,而听其所使之。
一曰: 苏代为齐使燕,见无益子之,则必不得事而还,贡赐又不出,于是见燕王,乃誉齐王。燕王曰:“齐王何若是之贤也?则将必王乎?”苏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燕王曰:“何也?”曰:“其任所爱不均。”燕王曰:“其亡何也?”曰:“昔者齐桓公爱管仲,置以为仲父⑦,内事理焉,外事断焉,举国而归之,故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今齐任所爱不均,是以知其亡也。”燕王曰:“今吾任子之,天下未之闻也⑧?”于是明日张朝而听子之。
〔注释〕① 子之: 人名,战国时燕王哙(kuài)的相。燕: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北大部和山西、辽宁等的部分地区。② 齐: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大部和河北东南部。③ 桓公: 指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④ 鲍叔: 指鲍叔牙,齐桓公的亲信大臣。⑤ 管仲: 名夷吾,齐桓公的相。⑥ 镒(yì): 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⑦ 仲父: 长辈的意思,这是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⑧ 也: 通“耶”。
潘寿谓燕王曰:“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①,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也。”于是燕王因举国而属之,子之大重。
一曰: 潘寿,隐者。燕使人聘之。潘寿见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②。”王曰:“何益哉?”对曰:“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与攻益而立启③。今王信爱子之,将传国子之,太子之人尽怀印,为子之之人无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弃群臣,则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玺④,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⑤,子之大重。夫人主之所以镜照者,诸侯之士徒也,今诸侯之士徒皆私门之党也。人主之所以自浅娋者⑥,岩穴之士徒也,今岩穴之士徒皆私门之舍人也。是何也?夺褫之资在子之也。故吴章曰:“人主不佯憎爱人。佯爱人,不得复憎也;佯憎人,不得复爱也。”
一曰: 燕王欲传国于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今王欲传之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传之而实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注释〕① 许由: 古代隐士。② 益: 指伯益,夏禹的大臣。③ 启: 禹的儿子,后继位为王,杀掉伯益。④ 玺(xǐ): 印章。⑤ 石: 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⑥ 浅娋(shāo): 防御侵犯,奋起自卫。
方吾子曰:“吾闻之古礼: 行不与同服者同车,不与同族者共家,而况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乎!”
吴章谓韩宣王曰①:“人主不可佯爱人,一日不可复憎;不可以佯憎人,一日不可复爱也。故佯憎佯爱之征见②,则谀者因资而毁誉之。虽有明主,不能复收,而况于以诚借人也!”
赵王游于圃中,左右以兔与虎而辍,盻然环其眼③。王曰:“可恶哉,虎目也!”左右曰:“平阳君之目可恶过此④。见此未有害也,见平阳君之目如此者,则必死矣。”其明日,平阳君闻之,使人杀言者,而王不诛也。
卫君入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侯辟疆。”周行人却之曰:“诸侯不得与天子同号。”卫君乃自更曰:“诸侯燬。”而后内之⑤。仲尼闻之曰:“远哉禁逼!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
〔注释〕① 韩宣王: 即韩宣惠王,战国时韩国国君。② 见: 同“现”。③ 盻(xì): 怒视。环: 通“圜”,圆瞪。④ 平阳君: 赵孝成王叔父赵豹的封号。赵豹曾任赵国的相。⑤ 内: 同“纳”,接纳。
经四
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网之纲。故失火之啬夫①,不可不论也。救火者,吏操壶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则役万夫。故所遇术者,如造父之遇惊马,牵马推车则不能进,代御执辔持策则马咸骛矣。是以说在椎锻平夷,榜檠矫直②。不然,败在淖齿用齐戮闵王③,李兑用赵饿主父也④。
〔注释〕① 啬夫: 主管帛皮币圭等礼品的官。② 榜檠(bēng qíng): 古代矫正弓弩的工具。③ 淖齿: 战国时楚国的将。闵王: 指齐湣王。④ 李兑: 战国时赵惠文王的相。主父: 指赵武灵王。
说四
摇木者一一摄其叶,则劳而不遍;左右拊其本,而叶遍摇矣。临渊而摇木,鸟惊而高,鱼恐而下。善张网者引其纲,若一一摄万目而后得,则是劳而难;引其纲,而鱼已囊矣。故吏者,民之本纲者也,故圣人治吏不治民。
救火者,令吏挈壶瓮而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箠指麾而趣使人①,则制万夫。是以圣人不亲细民,明主不躬小事。
造父方耨,时有子父乘车过者,马惊而不行,其子下车牵马,父子推车,请造父助我推车。造父因收器,辍而寄载之,援其子之乘,乃始检辔持策,未之用也,而马咸骛矣。使造父而不能御,虽尽力劳身助之推车,马犹不肯行也。今身使佚②,且寄载,有德于人者,有术而御之也。故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
〔注释〕① 趣: 通“促”,驱使,督促。② 佚: 通“逸”,安逸。
椎锻者,所以平不夷也;榜檠者,所以矫不直也。圣人之为法也,所以平不夷、矫不直也。
淖齿之用齐也,擢闵王之筋①;李兑之用赵也,饿杀主父。此二君者,皆不能用其椎锻、榜檠,故身死为戮而为天下笑。
一曰: 入齐,则独闻淖齿而不闻齐王;入赵,则独闻李兑而下闻赵王。故曰: 人主者不操术,则威势轻而臣擅名。
一曰: 武灵王使惠文王莅政②,李兑为相,武灵王不以身躬亲生之柄,故劫于李兑。
一曰③: 田婴相齐④,人有说王者曰⑤:“终岁之计,王不一以数日之间自听之,则无以知吏之奸邪得失也。”王曰:“善。”田婴闻之,即遽请于王而听其计。王将听之矣,田婴令官具押券斗石参升之计⑥。王自听计,计不胜听,罢食后,复坐,不复暮食矣。田婴复谓曰:“群臣所终岁日夜不敢偷怠之事也,王以一夕听之,则群臣有为劝勉矣。”王曰:“诺。”俄而王已睡矣,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王自听之,乱乃始生。
〔注释〕① 擢闵王之筋: 前284年,燕兵破齐,闵王逃奔到莒,被淖齿所杀,悬尸于东庙的屋梁上。② 惠文王: 名何,赵武灵王之子。③ 一曰: 这段文字与经文不相应,现移至“说四”之末。④ 田婴: 号靖郭君,曾任齐相,后封于薛。⑤ 王: 指齐宣王。⑥ 押券斗石参升之计: 指全年的财政收入的账目和凭据。押券,已经签署好的呈报凭证。参,“絫”(累的古字)的误写。“累” 是很小的容量计算单位。
经五
因事之理,则不劳而成。故兹郑之踞辕而歌以上高梁也①。其患在赵简主税吏请轻重;薄疑之言“国中饱”②,简主喜而府库虚,百姓饿而奸吏富也。故桓公巡民而管仲省腐财怨女。不然,则在延陵乘马不得进③,造父过之而为之泣也。
〔注释〕① 兹郑: 人名,生平不详。辕: 与车轴相连伸向前和衡木相连的两根直木。梁: 桥。② 薄疑: 人名,战国时赵国人,曾在赵国和卫国做官。③ 延陵: 即延陵卓子,人名,生平不详。
说五
兹郑子引辇上高梁而不能支。兹郑踞辕而歌,前者止,后者趋,辇乃上。使兹郑无术以致人,则身虽绝力至死,辇犹不上也。今身不至劳苦而辇以上者,有术以致人之故也。
赵简主出税者,吏请轻重。简主曰:“勿轻勿重。重,则利入于上;若轻,则利归于民。吏无私利而正矣。”
薄疑谓赵简主曰:“君之国中饱。”简主欣然而喜曰:“何如焉?”对曰:“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然而奸吏富矣。”
齐桓公微服以巡民家,人有年老而自养者,桓公问其故。对曰:“臣有子三人,家贫无以妻之,佣未反①。”桓公归,以告管仲。管仲曰:“畜积有腐弃之财,则人饥饿,宫中有怨女,则民无妻。”桓公曰:“善。”乃论宫中有妇人而嫁之。下令于民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
一曰: 桓公微服而行于民间,有鹿门稷者②,行年七十而无妻。桓公问管仲曰:“有民老而无妻者乎?”管仲曰:“有鹿门稷者,行年七十矣而无妻。”桓公曰:“何以令之有妻?”管仲曰:“臣闻之: 上有积财,则民臣必匮乏于下;宫中有怨女,则有老而无妻者。”桓公曰:“善。”令于宫中“女子未尝御出嫁之”。乃令男子年二十而室,女年十五而嫁。则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注释〕① 反: 同“返”。② 鹿门稷: 姓鹿门,名稷,生平不详。
延陵卓子乘苍龙挑文之乘①,钩饰在前,错錣在后②。马欲进则钩饰禁之,欲退则错錣贯之,马因旁出。造父过而为之泣涕,曰:“古人治人亦然矣。夫赏所以劝之,而毁存焉;罚所以禁之,而誉加焉。民中立不知所由,此亦圣人之所为泣也。”
一曰: 延陵卓子乘苍龙与翟文之乘,前则有错饰,后则有利錣,进则引之,退则策之。马前不得进,后不得退,遂避而逸,因下抽刀而刎其脚。造父见之,泣,终日不食,因仰天而叹曰:“策,所以进之也,错饰在前;引,所以退之也,利錣在后。今人主以其清洁也进之,以其不适左右也退之;以其公正也誉之,以其不听从也废之。民惧,中立而不知所由,此圣人之所为泣也。”
〔注释〕① 苍龙: 青色的马。挑(dí): 通“翟”,长尾的野鸡。② 錣(zhuì): 马鞭前端交错的针。
【鉴赏】这篇文章由五段“经文”和“说文”组成。“经一”和“说一”说明君主和臣下不能共同掌握赏罚大权,君主威德不能分于臣下;“经二”和“说二”说明君主对臣下要赏罚严明而不讲私爱;“经三”和“说三”说明君主不能把权势借给臣下,不可暴露自己的爱憎,以防奸臣利用;“经四”和“说四”强调君主应以法术治国,不要事必躬亲;“经五”和“说五”说明“因事之理,则不劳而成”,否则就会使民众不知所措。
整部《韩非子》都是一部讨论“君人南面之术”的著作(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一部研究“帝王统治术”的专著)。所以,这篇《外储说右下》也不厌其烦地讲君主应如何掌握大权、如何防止奸臣篡位、如何才能实现“道法家”的为君治国的理想——“臣有事而君无事”、君主“无为而治”,有术而坐享太平。
我们做任何事情,有两个根本条件: 一是个人的能力,另一个就是行事的方法。古代君主的能力,当然来自他的权势——他的君位和他的政权;但有了君位却被人篡夺而掉了脑袋的也不少,而起于草泽的刘邦、朱元璋之类同样很多。这说明,成功不仅靠权势与能力,还得靠方法。比尔·盖茨并不是其父母留给了他多少财富与权势,但他却成了世界首富,成了全世界瞩目的人物;而也有一些亿万富翁或大公司老板,因为投资决策的失误,一夜之间沦为了贫民。所以韩非说:“故国,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于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能力与方法必须配合起来才能成功;甚至可以说,方法是证明和保证你的能力的前提。
条条道路通罗马,处处有路到长安。方法虽然重要,但没有一成不变的万世灵丹。有的人致富靠勤劳,有的人致富靠人帮,有的人致富靠诈欺——虽说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但他在一段时间内毕竟靠骗成功了。可见,大到一个国家的管理,小到某个地方或小公司的经营,方法都很重要,但又都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尽管韩非在有些地方指出,封建的君主为了保住王位,防止奸臣篡权窃国,使出了一些隐微的方法,如“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乃至告密和暗杀等卑下的手段,但他在内心里也未必认可这些东西,至少未把这些东西看成君主治国的根本方法,而可能更看重一些正面的原则性的方法。
应该说,正面的原则性的方法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至今仍有其参考价值。例如,韩非说,在封建国家里,“赏罚共则禁令不行”,即是说: 赏罚的大权只能由君主独操,如果与臣下共有,则法律就无法实行了。又如,韩非说:“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独治之吏。”管理者不能事必躬亲,为了帮助推车而忘了执辔持策;为了救火,只顾提水而忘了指挥扑火的责任。韩非所讲的那些原则性的方法还是应该仔细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