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五蠹》鉴赏

韩非子·文本篇·五蠹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注释〕① 王(wàng): 称王,即统治。② 有巢氏: 传说中发明巢居的人。③ 果蓏(luǒ): 瓜果的总称。蓏,瓜类植物的果实。蛤(gé): 蛤蜊(lí)。④ 燧(suì): 古代取火的器具。⑤ 说: 同“悦”,喜欢。⑥ 燧人氏: 传说中发明钻木取火的人。 ⑦ 鲧(gǔn)、禹决渎: 传说鲧是禹的父亲,夏后氏的部落首领。他奉尧的命令治水,采用拦河筑坝的方法,没有成功,被舜杀死;禹接受了他父亲的教训,疏通河道,导流入海,治好了洪水。⑧ 桀: 名履癸,夏朝最后一个王。纣: 名辛,商朝最后一个王。⑨ 汤: 指商汤,名子履,商朝的开国君主。武: 指周武王,名姬发,灭商朝后建立了周朝。⑩ 夏后氏之世: 指夏朝。⑪ 殷: 商朝的别称,因为商朝传到盘庚时,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西)。⑫ 宋: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东部和山东、江苏的部分地区。⑬ 耒(lěi): 古代翻土的农具。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锸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注释〕① 丈夫: 泛指成年男子。② 茅茨(cí): 茅草盖的屋顶。翦: 通“剪”,修剪。③ 采椽(chuán): 栎木做的椽子。④ 粝(lì)粢(zī): 泛指粗劣的食物。粝,粗米。粢,谷类。⑤ 藜(lí): 一年生草本植物,嫩叶可吃。藿(huò): 豆叶。羹(gēng): 浓汤。⑥ 麑(ní)裘: 泛指质量差的兽皮衣服。麑,小鹿。裘,皮衣。⑦ 葛衣: 用葛的纤维做的粗布衣。葛,一种多年生蔓草,根可吃,纤维可织布。⑧ 锸(chā): 锹。⑨ 股: 大腿。胈(bá): 肌肉。⑩ 胫(jìng): 小腿。⑪ 累世: 接连几代。絜(xié)驾: 系马套车,这里是说有马车坐。⑫ 膢(lóu): 楚国人二月间祭祀饮食神的节日。腊(là): 祭名,周历十二月(夏历十月)举行,祭祀百神。遗(wèi): 赠送。⑬ 士: 通“仕”,做官。橐: 通“托”,依托,指依附贵族。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故曰: 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短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 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注释〕① 文王: 指周文王,名姬昌,武王姬发的父亲。丰、镐(hào): 古代地名。丰,位于今陕西户县东北,沣水以西。镐,位于今陕西西安西南,沣水以东。② 西戎: 我国周代时西北部的少数民族。③ 徐偃(yǎn)王: 徐国国君。徐,古代国名,位于今安徽泗县一带。汉东: 汉水以东。④ 荆文王: 即楚文王,名熊赀(zī),春秋时楚国君主。荆,楚国别名。⑤ 有苗: 我国古代长江流域的少数民族,也称三苗。 ⑥ 干: 盾,古代打仗时一种挡住敌人刀、箭的防身武器。戚: 一种像大斧的兵器。⑦ 共工: 古史传说中的人物,事迹多带有神话色彩。⑧ 铦(xiān): 铁锸一类的武器。 ⑨ 齐: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北部、东部和河北东南部。鲁: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西南部和河南、江苏的部分地区。⑩ 子贡: 姓端木,名赐,春秋末期卫国人,孔丘的学生,善于辩说。⑪ 万乘(shèng): 万辆兵车,指拥有强大军队的国家。乘: 战车,每乘包括一车四马,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注释〕① 辔(pèi): 缰绳。策: 马鞭子。駻(hàn)马: 烈马。② 知: 同“智”。 ③ 司寇: 古代掌管刑狱的高级官吏。④ 见: 同“现”,表现。⑤ 仲尼: 孔子名丘,字仲尼。⑥ 说: 同“悦”。⑦ 鲁哀公: 名蒋,春秋末期鲁国国君。 ⑧ 南面: 古代国君临朝时南向而立,表示尊贵。⑨ 数(shù): 术,方法。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注释〕① 弗: 通“不”,下同。② 乡人: 同一乡的人。谯(qiào): 通“诮”,责骂。③ 三美: 指“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④ 州部: 当时的一种地方基层行政机关。⑤ 仞(rèn): 古代的高度计算单位,八尺为一仞。⑥ 楼季: 战国初期魏文侯的弟弟,善于攀登跳跃。⑦ 帛: 丝织品的总称。寻常: 古代长度计算单位,八尺为一寻,两寻为常。⑧ 铄(shuò): 熔化。溢: 通“镒”,黄金的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两,一说为二十四两。⑨ 跖(zhí): 春秋末期的著名强盗,被称为盗跖。⑩ 缪: 通“谬”。⑪ 程: 通“逞”,炫耀。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 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① 文: 文学,指书礼乐之类。② 侠: 游侠,即带剑者,指行凶逞勇的侠客。③ 离: 通“罹”(lí),触犯。④ 剑: 不遵守国家法令而仗剑行凶。⑤ 趣: 通“取”。⑥ 黄帝: 即轩辕氏,传说中我国原始社会最早的部落联盟首领。⑦ 楚: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湖北全部和河南、陕西、湖南、江西、安徽等的部分地区。直躬: 人名,据说他因正直而得名。⑧ 令尹: 楚国最高官职,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 ⑨ 社稷: 土地神和谷神,象征国家。⑩ 几: 通“冀”,希望。⑪ 苍颉(jié): 一作仓颉,传说为黄帝时的史官,汉字的创造者。⑫ 以: 通“已”,已经。⑬ 行义: 通“行谊”,品德。⑭ 厉兵: 把武器磨锋利。厉,通“砺”。⑮ 荐绅: 古时官吏上朝时把手版插在衣带间。这里指穿着宽袍大袖。荐,通“搢”,插。绅,宽的衣带。⑯ 距: 通“拒”,抵御。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群官无奸诈矣。



〔注释〕① 微妙之言: 深奥玄妙的言辞。② 粱肉: 泛指精美的饭食。粱,品种好的小米。③ 短褐: 粗布短衣。褐,粗布衣服。文绣: 有刺绣的华丽服装。④ 知: 同“智”。⑤ 田常: 即田成子,又称陈恒、陈成子,春秋末期齐国执政的卿。子罕: 即皇喜,战国中期任宋国的司城。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 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 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 此世之所以乱也。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注释〕① 说: 同“悦”。当(dàng): 适当,恰当。② 谈言者: 指长于辞令的人。辨: 通“辩”。③ 商、管: 指商鞅和管仲。④ 孙、吴: 指孙武和吴起。⑤ 被甲: 指当兵。被,通“披”。⑥ 书简: 即书籍。古代把字写在竹简上,所以称“书简”。 ⑦ 捍: 通“悍”,强悍。⑧ 舋(xìn): 同“衅”,缝隙,引申为弱点。⑨ 五帝: 一般指古史传说中的黄帝、颛顼(zhuān xū)、帝喾(kù)、尧、舜。三王: 指夏禹、商汤和周文王、武王等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主。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敌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救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于其听说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矰缴之说而侥幸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



〔注释〕① 士民: 这里主要指儒生、游侠。② 言谈者: 指在各诸侯国之间游说的纵横家。③ 从衡: 即纵横,指合纵、连横。④ 雠: 通“仇”。忠: 通“衷”,心思。 ⑤ 效玺: 指献出君主的印章,这是取消独立地位臣服他国的表示。玺,君主的印章。 ⑥ 矰缴(zēng zhuó)之说: 比喻用来猎取功名富贵的花言巧语。矰缴,用来射鸟的带细绳的箭,射出后,箭能收回。



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期年而举;卫离魏为衡,半岁而亡。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严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外而政乱于内,则亡不可振也。

民之故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解舍完则远战,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涂者则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

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于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商贾之民多矣。



〔注释〕① 工: 通“功”。② 秦: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陕西大部、甘肃东南部和四川、河南的部分地区。③ 希: 同“稀”,很少。④ 燕(yān):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北北部、中部和山西、辽宁等的部分地区。燕在当时七国中力量较弱。⑤ 周去秦为从: 前256年,西周君背离秦国,参加了赵、魏、楚对秦的战争,结果失败,被秦国吞并。⑥ 期(jī)年: 一周年。⑦ 卫离魏为衡: 指卫与秦连衡而灭亡的事。⑧ 故: 通“正”。⑨ 辟: 通“避”。⑩ 汗马之劳: 指战争的劳苦。汗马,战马弃走而出汗。⑪ 私门: 指权门豪族。解舍: 官署房屋。解,通“廨”。一说解舍即免除兵役和徭役。⑫ 涂: 通“途”。⑬ 趣: 通“趋”。



是故乱国之俗: 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注释〕① 籍: 通“藉”,依托,凭借。② 为: 通“伪”,虚假。③ 五官之禁: 泛指国家的法令。④ 弗: 通“费”。⑤ 侔(móu): 谋取。



【鉴赏】“五蠹”,即五种危害社会的蛀虫。在这篇文章中,韩非子把学者(儒家)、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刺客)、患御者(逃避兵役的人)、商工之民(商人手工业者)这五种人比喻为五种危害国家的蛀虫。

韩非子的理由是,那些学者称颂所谓先王之道,凭借仁义进行说教,讲究服饰仪表而注意言语修饰,以扰乱国家的法治和君主依法治国的决心;那些纵横辩谈者制造谎言,借助外国的力量,谋求他们的私利,把国家的利益抛在一边;那些游侠剑客聚集党徒,标榜气节,宣扬名声,而触犯国家的禁令;那些逃避兵役的人,聚集在权贵门下,行贿请托,躲避战争的劳苦;那些商人和手工业者则制造粗劣的器物,囤积居奇牟取暴利。韩非子认为,君主如果不除掉这五类“蛀虫”,而供养那些光明正大的人,就会削弱朝廷,覆灭国家。

具体来说,例如那些学者,主要当时的儒家和墨家,他们每天都说尧舜是如何的仁爱,要君主也像尧舜那样爱民如子,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天下治理好。韩非子认为,听信儒墨学者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治理好国家的,就是他们所说的行仁义的先王,“在行刑官行刑时,因此而停止奏乐;听到死刑判决时,因此而为之流泪”,这也是十分可笑的。因为先王“停止奏乐”、“为之流泪”,最后还得要执行判决,怜悯和眼泪治不好国家;治理国家一要靠法治,二要靠权势。没有法治,盗贼遍地;实行法治,成千上万两的黄金,盗跖也不敢去取。没有权威,就算圣人孔子也只有七十个门徒愿为他效力,更不用说当时的君主——如孔子所在的鲁国的君主鲁哀公;而哀公却可以使包括孔子在内的所有鲁国人俯首称臣。

又例如那些言谈者,即战国时期的纵横术士,他们一会儿主张合纵,联合众多弱国去攻打一个强国;一会儿又主张连横,侍奉一个强国去攻打众多弱小国家。主张合纵的大臣们说:“不救援小国而攻打大国,就会失去天下各国的信任,失去天下各国的信任,国家就危险了,而君主的地位也就降低了。”主张连横的大臣们则说:“不侍奉大国,遇到强敌就会受到祸害。”但韩非子认为,如果实行连横去侍奉强国,不管是否能得到实际好处,都必须先奉上本国的地图、盖上国家的印章,以便必要时强国来援助。这样却先出让了国家的土地,降低了君主的名声,搞乱了国内的政治。如果实行合纵去救助小国而攻打大国,在没有什么实际好处之前就得罪了大国,一旦有疏失就会损兵失地,而主张合纵的人则会获得封地和厚禄。所以说,这些言谈之士就是国家的蛀虫。

也许你会说,韩非子把花言巧语的纵横家和无视国法的游侠之士斥之“蛀虫”,虽不免绝对,但可能还有些道理;但他把“学者”、“商工之民”也都比作“蛀虫”,那就未免太过分了。因为一个健全的社会也许可以不要纵横家与带剑的侠客,但绝对少不了 “学者”与“商工之民”,你总不能连社会分工也取消掉吧?

韩非子并不这样认为。他也并未否认学者们的仁义学说、商工之民的生产和交易的存在的必要,他甚至还不否认言谈者言语的巧妙。他之所以要把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商工之民斥之为“五蠹”,其理由概括起来实际只有两个方面: 一是历史的变迁,二是现实的法治。

从历史的变迁来看,他把历史分为“上古”、“中古”、“当今”三个阶段:“上古竞于道德,中古逐于智力,当今争气力”。在“上古”时代讲仁义肯定合适,但在“当今”谈仁义则是“蛀虫”;在“中古”你巧言善辩,发明奇器或投机取巧、囤积居奇也是可以的,但如果在“当今”仍这样做则是“蛀虫”。

从现实的“法治”来看,“法治”讲的就是有功受赏,有过受罚,杀敌授爵,降敌严诛。这是毫不含糊的。在韩非子所处的战国后期,兼并战争异常激烈,不是你吞并他人,就是被他人所吞并。韩非子那一切唯功利是图的观点,虽然每个人心中都不大喜欢,却也是那个时代无可奈何而又最切实可行的方案。

当然,我们这里也无意于为韩非子开脱,韩非子在维护封建君主的利益、为了封建君主富国强兵太过卖力,儒、墨的仁义学说固然不合时用,但也没有必要骂他们为蛀虫;“商工之民”或许不如耕战之士那么为当时社会所急需,但没有他们,吃的用的谁制造和贩运?人总不能光着身子去茹毛饮血吧?早在韩非子之前孟子就曾批评过农家许行“种粟而后食”、“自织而后衣”主张的不可行,因为“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孟子·滕文公上》)。社会分工是必须的,不能抹杀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有劳力者,有劳心者。”韩非子在孟子之后,不能吸收孟子学说中的合理成分,而却还在一味地骂儒家的仁义学说为“蛀虫”,这不仅不能降低仁义学说的价值,反而更暴露了他自己的狭隘与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