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计谋的秘密》寓言赏析

田成子整了整衣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衣着朴素中透出华贵，气宇轩昂，一看便不同凡俗。他颇为得意，唤道：“鸱夷子皮，过来看看，怎么样?”

田成子是齐国的执政。作为在齐国权倾一时的权臣，他其实就是齐国事实上的国君。这样一个人，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自己的仪表，也时刻关注着旁人对自己的看法。鸱夷子皮作为田成子的心腹谋士，他的意见也是举足轻重的。

鸱夷子皮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道：“大人，您肩头这边的衣服有点皱。”

虽然只是一个门客，长得也不见得如此轩昂，但鸱夷子皮这个人却有一种令人惊叹的高贵气度。旁人私底下传说，这个人定然是某个逃名的隐士，曾经有过显赫的家世，有可能是某个被灭掉的小国里逃出来的公子王孙。可是这种人要是隐居的话，多半也不会来做某个达官贵人的门客，所以这种猜测传了没多久也就无疾而终了。只是鸱夷子皮的确有种常人不能及的气度，即使站在田成子身边，也仍然不卑不亢，即使他嘴上说得很是谦卑。

田成子把肩头的衣服整了整，道：“鸱夷子皮，这一趟你随我出门去吧。”

“遵大人命。”鸱夷子皮的声音仍是谦卑中隐隐带着倨傲。

田成子这次是微服出行燕国，与燕王密谈，所以不能带一大帮从人招摇过市，只让鸱夷子皮带着关文出发，一出门，往常前呼后拥的人没有了，街上也没有一个人来理睬他。这也难怪，虽说田成子衣着华贵，但这里是齐国首都，穿得好的人并不在少数，田成子也并不如何显眼。至于长得轩昂气派，那就更一文不值了。尽管早就有所准备，但田成子心里仍然大为失落。阿谀奉承就像一种能上瘾的药，平时不免令人厌恶，但一旦没有了无时无刻在身边溜须拍马的人，他心里又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换了关文出城，主仆两人便上了路。等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叫望邑的地方。虽说是微服出行，不过田成子身边盘缠却带了不少，住店也能住那些高级的客栈。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来后，田成子心中的不快感愈发增加。客栈再高级，终究比不上他的相府那样豪华舒适。他正想着，门外却响起一阵叩门声。他横了一眼边上的鸱夷子皮，鸱夷子皮会意，忙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客栈主人。那客栈主人满面堆笑，一躬到地，道：“客官，小人万分抱歉。”

其实这客栈里也没什么招呼不周的。田成子有些诧异，道：“怎么了?”

“宛相大人突然要来住店，指名要这间。客官，实在十二万分地对不起，请腾出来吧。”

居然要客人腾房间，鸱夷子皮也很是不快，道：“岂有此理，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是，是，”客栈主人满面赔笑，“不过宛相大人是这里的地方官，小人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委屈客官了。这样吧，两位存在柜上的费用小人全部退回。”

田成子没再说什么。要是亮出身份，那个天知道是什么小官的“宛相大人”定然吓得屁滚尿流，但自己这一次微服出行的计划也就泡汤了。他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换。”

换过的房间比方才那个要差了不少。原先那个田成子住着就不满意，这个就更不满意了。他看了半晌，突然道：“鸱夷子皮，你有什么办法么?”

鸱夷子皮是个谋士，平时田成子有什么不决之事，让鸱夷子皮出个主意，他马上就想出来了。现在鸱夷子皮迟疑了一下，道：“现在要不能亮出身份的话，就只能换一个客栈了……”

望邑不是什么大都市，客栈并没有几家，这一家是最好的。何况现在天也不早，要换已是不可能。看来即使是鸱夷子皮这种谋士，也没办法了。田成子点了点头，道：“今天就对付一晚吧，以后别再有这种事。”

鸱夷子皮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以后要避免这种事，那很好办。”

“好办?”田成子抬起头，“有什么办法?”

“请大人暂且做小人的随从。”

田成子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出鸱夷子皮居然会说出这么僭越的话。就算他脾气再好，再礼贤下士，也不免要动火。可是没等他发作，鸱夷子皮又深施一礼，道：“大人，不知您听说过涸泽之蛇的故事么?”

听故事，那还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田成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所谓涸泽之蛇，说的是有一个沼泽中有两条蛇。当沼泽未干，这两条蛇过得甚是丰足，鱼虾蛙蚓一类很多。大蛇吃大蛙，小蛇吃小蛙，得其所哉，逍遥快活。可是，有一天，这沼泽突然干涸了，这两条蛇再也呆不下去，只能另谋生路。”

田成子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树挪死，人挪活，蛇也一样。”

“不过，那沼泽边上尽是村落，这两条蛇要迁移的话，务必要穿过村落里。大人您说，假如您在路上见到有蛇，会怎么办?”

田成子想也没想便道：“自然是打死了。”

“大人明鉴。”鸱夷子皮又深施一礼，“所以那条小蛇便对大蛇说：‘大人，我们不得不走。不过假如由你在前，我跟在后面的话，人们见了一定认为那只是蛇在迁徙而已，一定会杀了您。不如由您衔着我走，那么人们见了，就会以为我是神君，不会来伤害我们了。’于是那条大蛇便衔起小蛇上路。穿过大路时，人们见到这情景，大为惊诧，全都纷纷避开，还说：‘原来是神君出来了啊。’”

说到这里，鸱夷子皮又露出微笑，道：“大人，您相貌非凡，衣着华贵，而小人穿的只是寻常衣服。当您作为我的主人时，别人顶多也只会认为您是只拥有千辆马车的小国之君。当今之世，这等小国已不值一提，大国一个寻常官吏在他们跟前也可以颐指气使。假如大人您装成小人的随从，那么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拥有万辆马车的大国国卿，还有哪个人敢怠慢?”

鸱夷子皮刚一说完，田成子重重一拍掌，道：“好计策，就这么办!”

第二天开始，田成子就把关文带在自己身上。果然，在过关时，关吏看到这个相貌不凡的人物居然是边上那个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之人的随从，都大为吃惊。问他们也不说来由，于是纷纷传说，可能是哪个大国的国君微服出访。这一天再住客栈，客栈主人对他们异乎寻常地尊敬，还特意献上酒肉。

入选理由：

智者料事如神，是因为他能预见到旁人的想法。

燕垒生语：

英国名侦探小说家奥希兹女伯爵有一套著名的小说《角落里的老人》，塑造了一个“安乐椅神探”的形象。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只凭报纸上的消息就解开了一个个奇案，所用的手段其实并不如何神秘莫测，只是换位思考。把自己化身为罪犯，猜测他会如何行动，就可以解开一个个奇案。

故事当然不乏夸张，但这种思路却是完全可行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开篇的《始计第一》中的十二诡道就说：“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说的就是以己方的行动来左右对方的反应。敌人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中，自然百战百胜。

鸱夷子皮作为田成子的随从，就是个相当精通诡道的人。他用一个涸泽之蛇的故事打动了主人，使田成子装成了他的随从。果然，到了旅店投宿时，店主人以为他们是两个头面人物，吓得白送酒肉来讨好。在田成子看来，鸱夷子皮的计策果然成功了。然而，田成子只看到了鸱夷子皮说出来的一层意思，却没有看到另一层。他固然因为鸱夷子皮之计使得旅店主人对自己尊敬有加，而鸱夷子皮更是由一个随从一步登天，享受到了万乘之君的待遇。

田成子名恒，一说名常，是齐国的权臣。齐国本是姜姓，后来转为田姓，始祖就是这个田成子。后来汉朝建立，与五百属下因不降而一同自杀的田横就是他的后代。鸱夷子皮说涸泽之蛇的故事，似乎暗示田成子这次是出逃，但按史载，田成子为齐相后，一直到他攻杀齐简公，并无出逃之事发生，所以这一次应该是寻常出门。他能够杀了当时的齐简公，夺取齐国政权，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史载他是用大斗贷、小斗收的办法收买了齐国民心，从而得以专权的。这样的人自然极为在乎旁人对他的看法，而鸱夷子皮就是抓住了他心理上的这一点，让他甘于装成自己的随从。鸱夷子皮算计的，不仅是一个逆旅主人的看法，田成子的心思也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他略施小计，一下就从一个随从提升到主人的地位。与其说他是为了田成子说了这个涸泽之蛇的故事，毋宁说是为了自己，可在田成子看来，鸱夷子皮句句都在为自己打算。

所谓智慧，说破了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

原文回放：

鸱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邑，子皮曰：“子独不闻夫涸泽之蛇乎?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者，不如相衔负我而行，人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而行，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恶，以子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为我使者，万乘之卿也。子不如为我舍人。”田成子因负传而随之，至逆旅，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

——《韩非子·说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