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书
唐朝仪凤年间,家住湘水之滨的书生柳毅,赴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却不幸名落孙山,使他满腹愁闷无处排解。他想起了客居在泾阳的老乡,决定在返乡之前先去找这位老乡叙叙旧,解解闷。
柳毅心中沮丧,一路上无精打采地骑着马。突然,一群鸟猛地从前方飞起,遮云蔽日。受惊的马引颈嘶鸣,向前飞速狂奔,跑了很长一段路后才停下来。这一场狂奔已将柳毅颠簸得够呛,此时,他赶紧勒马伫立,稍作休整。
一群羊正在路旁静静吃草。这群羊的大小、模样与普通的羊没有区别,但神态奇特,走路、饮水和吃草的样子也很特别。羊群旁边有一位手持牧鞭的女子。女子模样娇美,却衣着褴褛。她望着柳毅,那愁客满布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期待。柳毅上前问道:“娘子,你为什么愁眉紧锁呢?”
女子施礼致谢后,对柳毅哭诉道:“我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前年嫁给了泾阳龙王的二儿子。不幸的是,我丈夫荒淫无度,在使女的迷惑下,将我视为眼中钉。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求助公婆。没想到,公婆溺爱自己的儿子,我的处境不仅没有任何改变,竟然还得罪了公婆。因此,我被赶出家门去放羊。这些羊,就是龙宫里专门负责下雨的。”
说到这里,龙女已经泣不成声。柳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看了看这些羊,发现它们的确与众不同,便相信了龙女的话。
过了一会儿,龙女又告诉柳毅:“我很想回娘家去,然而,家乡遥遥,我一个弱女子根本没法回去。所以,我写了封信,希望有谁能替我捎回家乡,将我的遭遇告知我父亲。但是,飞禽走兽惧怕我丈夫和公婆,谁也不敢替我捎信。如今,听说你要回到湘水之滨的家乡,我想请你给我父母捎封信去。”
柳毅慨然允诺。他说:“我真的很同情你,我也很愿意为你效劳,只是,洞庭湖的水很深,我不会潜水,又怎么能进入龙宫,为你送信呢?人世与仙境不相通啊,我担心自己会辜负你的重托。”
龙女听到这里,又喜又悲。她再三致谢,抽泣着说:“多谢公子倾力相助。其实,龙宫与京城没有什么不同,我自有办法引你前往。在洞庭湖边的君山之上,有一棵大桔树。你找到这棵桔树,将自己身上的腰带抽下,用树上的枝条束在腰间。再用我给你的碧玉簪在树干上敲击三下,就会有龙宫卫士前来接你进宫。请你一定要将我的信捎到。”
柳毅说:“请放心,我一定将信捎到。”
柳毅从龙女子中接过信和碧玉簪,匆匆告别而去。他骑马跑了几十步,再回头张望时,龙女和羊群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毅告别了泾阳的老乡,就启程返乡了,一个多月后回到了家乡。
柳毅想起龙女的嘱托,径直来到洞庭湖边找到君山。君山上果然有一棵大桔树,粗壮的树干要数人才能合抱。柳毅当即抽出腰带,又折下一根树枝束在腰间,再用碧玉簪敲击树干三下。
洞庭湖面顿时波浪滔滔,不一会儿,一名龙宫卫士便出现在波浪之上。卫士问道:“请问,公子为何叩门?”柳毅不使多说,只是答道:“我有事拜见你家龙王。”于是,卫士让柳毅闭上眼睛,以便带他前往龙宫。柳毅随卫士在湖水中穿行,很快就到了龙宫。柳毅睁开眼睛,只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奇花异草连绵不绝。卫士将他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殿堂,说:“请贵客在灵虚殿稍等片刻。”说完,卫士匆匆离去。柳毅四顾环视,只感觉处处有虹影丽光闪耀。灵虚殿简直就是一座宝库,几乎聚集了世间所有的珍宝:殿柱是用白璧做的,台阶青玉铺的,床用珊瑚镶的,窗帘是用水晶串的,绿色的门楣用琉璃装饰,彩虹般的屋梁用琥珀镶嵌。
柳毅正看得出神,突然宫门洞开,一大群卫士如影随形地簇拥着一个人走出来。那人身着紫袍,腰围王带,手持青玉,神情威严,昂首阔步。刚才引路的卫士向柳毅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龙王!”洞庭君打量着柳毅,不等卫士介绍,便问道:“你不是人世的书生吗?我久居水底深宫,生性愚笨,不知道你为什么千里迢迢赶赴龙宫?”柳毅答道:“我是来自湘水边上的书生柳毅,前些日子去京城应考,不幸名落孙山。为了排解心中愁闷,我就前往泾阳找老乡叙旧,途中恰好遇见您的女儿在野外放羊。龙女憔悴不堪,娇弱的身子承受着风吹雨打,其境况十分悲惨,令人同情啊!”接着,柳毅便将龙女的信呈给洞庭君,又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洞庭君没有想到心爱的女儿竟然会受到如此虐待,心疼得不停落泪,不停自责道:“这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罪过啊!是我没有看清这个坏东西啊!我千挑万选,却好坏不分,最终选上了这么个坏东西,以致我娇弱的女儿流落他乡,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公子与我们素不相识,却能急人之难、仗义相助,使我了解到女儿的实情!你的恩情,定当报答。”龙女的悲惨境遇,也惹得旁人纷纷落泪。当太监将信转交王后之后,后宫嫔妃、宫女全都失声痛哭。洞庭君听到后宫哭声一片,赶紧对身边的侍从说:“快去后宫,告诉大家别哭出声来。否则,让钱塘君听到就麻烦了!”“钱塘君是谁?为什么让他听见会有麻烦?”“钱塘君是我的胞弟,以前做过钱塘长。他勇猛彪悍,却脾气暴躁。唐尧时期的九州大水,就是他发怒惹出的祸端。最近,他又与天将不和,发大水淹没了五座大山,被玉帝罢免了官职。只因我多年兢兢业业地工作,玉帝看我薄面,才饶他不死,只让我将他拘禁在此,严加管束。如今,这后宫的哭声如果让他听见,恐怕会再生事端!”说话间,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宫殿摇动,云雾翻腾。刹那间,空中云雾翻腾之处,出现了一条被金链锁在玉柱上的赤龙。他身长千尺,鳞似炉火,目如闪电,口若血盆,面目狰狞可怕。只听他大叫一声,挣脱金链,冲天而去。他所过之处,闪电道道,雷声阵阵,冰雹雨雪飞泻而下,真是可怕。
柳毅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吓得跌倒在地。洞庭君上前扶起他,说:“公子不必害怕,他就是我弟弟钱塘君。可能他刚才听说侄女受辱的事了,只因心里悻悻而旧性复发。公子放心,他决不会伤害恩人。”好一会儿,柳毅才镇定下来。他赶紧告辞:“我想早点回去,以免再看到他回来。”洞庭君挽留道:“公子不用担心。他离开时怒火万丈,回来时一定心平气和。请你在宫中多留几日吧,让我能稍尽地主之谊,以报公子的大恩大德。”此时,雷声已经渐渐远去、消失。忽然一阵微风吹起,空中彩云朵朵,仙乐声声。柳毅抬头望去,看见一队精神的仪仗队缓缓而至。在一大群宫女之后,跟着一个衣着华丽、容貌娇美的女子,被红烟紫云环绕其中。柳毅仔细打量,认出她正是前段日子在路边放羊的龙女。很快,悲喜交加的龙女就随着一阵香风飘进宫去了。
洞庭君微笑着对柳毅说:“我那在泾阳受苦的女儿回来啦。”然后,他拱了拱手,离开柳毅回宫去了。
过了一会儿,洞庭君和一个男子并肩走了出来,设宴款待柳毅。
那个男子身穿紫袍,手持青玉,神采奕奕。洞庭君介绍说:“这就是我的胞弟钱塘君。”柳毅上前向钱塘君施礼,钱塘君也恭恭敬敬地还礼后,对柳毅致歉说:“刚才多有冒昧,令公子受惊了!侄女在他乡受尽屈辱,却难以通报家人。公子行侠仗义,替侄女千里传书,才让我们得知她受虐之事。否则,恐怕侄女早已化为尘土了!公子的大恩,我们没齿难忘!”柳毅谦逊地连连摆手:“不过是举手之劳!”钱塘君又回头对哥哥说:“我刚才冲出灵虚殿,直达泾阳。我与泾阳龙王二太子激战了一场,将他吃了。我夺回侄女后,又直飞九重天,将此事奏明了玉帝。玉帝了解到侄女的冤屈,不仅原谅了我今日的鲁莽,还赦免了我以前的罪过,实在是一件好事情。只不过,我刚才怒火万丈,旧性复发,可能又伤害了生灵,心中真是悔恨万分!”说着,他后退一步,向哥哥请罪。
洞庭君有些不高兴地说:“起来吧,此时请罪又有什么用?那个坏东西虐待我女儿,的确难以容忍。不过,你此番一怒,伤及生灵几十万,糟蹋庄稼八百里,真是罪过啊!幸好玉帝了解了我女儿的悲惨遭遇,否则,我也会连带受罚的!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干了!”当天晚上,柳毅就住在龙宫的凝光殿。
第二天,洞庭君又在凝碧宫设宴款待柳毅。这场宴会搞得十分隆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受邀赶来了。宫殿内鼓乐齐奏,彩旗飘飘。杯筹交错间,一曲《钱塘破阵乐》响起,一群剽悍的武士在战鼓声中列队而出,殿堂内顿时剑戟争辉,旌旗飞舞,令人望而生畏。紧接着,又一曲《公主还宫乐》响起,一群娇芙的宫娥翩翩起舞。凄婉哀怨的乐曲如泣如诉,不禁令人泪流满面。席间,洞庭君和钱塘君兴之所至,也忍不住引吭高歌,双双向柳毅敬酒,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柳毅赶紧举杯回敬。
席间,洞庭君叫人取来一只碧玉箱,要将箱里那只能分开水路的犀角赠给柳毅。钱塘君也取出一只红琥珀盘子,要将其中盛着的一颗夜明珠赠给柳毅。
柳毅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紧接着,宫中其他人也纷纷赠礼物给柳毅。顷刻间,彩缎、珍珠、玉璧、珊瑚、玛瑙等珍宝在柳毅身边堆成了小山。柳毅难以推辞,只得一一收下,向四周忙不迭地作揖致谢。
这天晚上,柳毅仍然住在凝光殿里。
第三天,钱塘君在清光阁设宴款待柳毅,他喝得有些过量,带着醉意对柳毅说道:“石头可碎不可弯,义士可杀不可辱。如今,我想告诉你一件心事,如果你能答应,那就如同登上了仙境,会过得十分幸福;如果你不答应,那就好像掉进了粪堆,会过得很糟糕。”柳毅听不明白,纳闷地说:“如果你有什么赐教,那就说来听听吧。”钱塘君说道:“我侄女聪明贤惠,笑貌如花,却不幸嫁了泾阳小龙那样一个坏东西,使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屈辱。不过,事情总算过去了。义士为她千里传书,难道不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吗?君子总是善始善终的,今天就请义士娶她为妻吧,也好让我们世代成为亲戚。”柳毅终于听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冷笑着答道:“真不知道钱塘君这么卑劣!前两天听说你为泄愤而发大水淹九州、围五岳,后来又看见你为救侄女而急得挣脱锁链。我曾误以为你是世上最刚直的人,无人能及。因为,你不仅会奋力反抗侵犯自己的人,还会不惜生命去报答和保护感动自己的人。这些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可是,在我们相谈甚欢时,你怎么威胁起我未了?假如你是在洪水之中这样威胁我,我只当你是一头野兽,根本不同你辩解!可是,你现在衣冠楚楚,满口的仁义道德,哪怕人间圣贤也比不过你,更不用说江河湖泊中的鱼虾之类。然而,你却借着酒意,仗势威逼,这是仁义的做法吗?尽管我小小的身躯还没有你一片鳞片大,可我看不起你、鄙视你,敢与你对抗,我绝不会被逼就范的。请你想好了!”听到柳毅这番话,钱塘君心里十分不安,连忙道歉说:“我自小在深宫长大,听到的正直之言不多,养成了专横霸道的性格,言语狂妄,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原谅!现在想想,我犯下的罪行确实不可饶恕。只希望你别往心里去,影响了心情!”不愉快随之一扫而光,两人举杯畅饮,从此成为知心好友。
第四天,柳毅委婉而坚决地要辞别而去,王后特意在潜景殿设宴为他饯行。
席间,王后欷歔不已,哽咽着对柳毅说:“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还没好好报答,你怎么就要离去了呢?”说着,当即让龙女出来拜谢。接着,王后又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我们是否还有相见的日子?”事实上,柳毅心中非常喜欢这位漂亮而贤淑的龙女,只因钱塘君昨日以势相逼,他才凛然拒绝。在他即将离去之时,突然看见龙女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传递着一种深深的依恋之意。他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
宴席结束,柳毅起身告辞,龙宫上下无不对他难舍难分。洞庭君派出十多个卫士护送柳毅。卫士们挑着柳毅获赠的珍宝,按原路浮出水面,并一直将他送到家中才离去。
柳毅获赠的珍宝,十分芙妙奇特,全都是世间没有之物。柳毅来到扬州珠宝店,仅仅变卖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珍宝,就已经成为百万富翁了,就连淮西最大的世族富豪也自愧不如。
紧接着,柳毅结了婚,先是娶了张氏为妻,但张氏不久就死了。后来,他又娶韩氏为妻,但韩氏在几个月后也死了。于是,柳毅搬到了金陵居住、然而,金陵虽热闹,柳毅却形单影只,十分寂寞,打算再娶一个妻子。
这时,有个媒婆登门拜访,为他介绍了一个卢姓姑娘。媒婆对柳毅说:“这姑娘的父亲曾经是清流县县令,晚年学道,四处云游,如今不知去了何方。姑娘不仅模样娇芙,而且聪明贤惠,她母亲一心为她挑选德才兼备之人做丈夫,以免女儿受委屈。你俩可谓门当户对。”柳毅听了媒婆的介绍,当即答应下来,并确定婚期。
两家都很富裕,婚礼办得非常隆重,全金陵没有人不羡慕。
婚后一月,柳毅便发觉卢氏的音容笑貌简直与龙女如出一辙,宛如龙女现身。他心中起疑,就试探着向卢氏谈起替龙女传书的事,以便观察她有何反应。没想到,妻子淡淡一笑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也太奇特了吧?”妻子似乎毫不知情,柳毅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一年后,卢氏生下一个胖小子。柳毅对妻子百般疼爱,更是把孩子视若掌上明珠。
孩子满月这天,卢氏盛装打扮,把柳毅叫到卧室,微笑着说:“夫君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我以前的样子了吗?”柳毅有些糊涂了,说:“我们两家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我们婚前素不相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以前的样子呢?”卢氏笑意更浓了,说:“夫君曾经说起过传书的事情,其实,我就是洞庭君的小女儿。当初,我在泾水备受屈辱,幸好你仗义相助,才使我能够脱离苦海、我发誓报答你的恩情,你却拒绝了钱塘叔父的提亲,以致我报恩无门。虽然我在听到你拒绝提亲之后,就知道我们不会再有结果了,但是,我依然深深地爱着你。后来,父母打算将我许配给濯锦江龙君的小儿子,我便剪发表明我不嫁的决心。我对你的深情,深深感动了我的父母。就在他们准备亲自前来传递我的情意时,你却接连不断地娶亲。你的两个前妻相继去世后,你搬到了这里。我的父母得到消息,立即着手安排了这门亲事,使我终于有了报恩的机会。
如果能让我服侍你一生一世,就算让我死去,我也毫无遗憾。”说到这里,卢氏泪如雨下,哽咽着继续说道:“当初我不敢表明身份,是担心再次被你拒绝,婚后,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想方设法为你生下一个儿子,希望能借着孩子与你长相厮守。现在,我心里很害怕,担心你会嫌弃我、拒绝我!”柳毅答道:“龙女对我痴情一片,我怎会嫌弃?你当年脉脉含情的双眼,至今浮现在我眼前,令我魂牵梦绕。当初我拒绝钱塘君,实在是钱塘君想以势压人,逼我同意,从而激怒了我。要知道,我从来不会屈从于任何强权。还有,我仗义传书,只是为了救人,哪里有杀了人家丈夫又娶人家妻子的道理?现在想想,当时拒绝了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其实,当我即将离开龙宫时,你那双脉脉含情的双眼已经深深打动了我。现在,你是凡间之人,是卢家女儿。既然你不再是龙女,那么,我娶你也就没有违背自己仗义传书的初衷。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多幸福啊!”龙女感动得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夫君,我们异类也和人类一样有感情,有感恩之心,也一样懂得知恩图报。我们龙类的寿命长达万年,我将与你同享,无论水里、陆地和空中,你我都会来去自由。我是认真的,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柳毅感叹道:“我不仅娶到了龙女为妻,还成了神仙。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接下来,夫妻两人一块儿前去拜见洞庭君,自然受到了龙王的热情接待。
柳毅与龙女在南海先后居住了四十年,他们的日用品极尽奢华,连皇家也不及他们。几十年来,柳毅的容貌始终停留在当年结婚时的状态,没有丝毫衰老迹象,令南海百姓十分惊异。
到唐玄宗开元年间,皇帝一心想成神仙,到处打探成仙的灵丹妙药,扰得柳毅不得安宁。于是,柳毅就与妻子搬到洞庭湖中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