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施古尔敦
豪夫
迄今为止,在上施瓦本还屹立一座古城堡。它是这个地方最雄伟的建筑——霍亨佐伦宫。它耸立在陡峭的圆形山的顶峰,远处的风光和全国的景色一览无余。不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甚至在看不到这座城堡的地方,勇敢的佐伦家族都曾赫赫有名。在德意志各邦,它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数百年以前,火药刚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在这个要塞上,住着一位佐伦,他生来就是一个特殊人物。不能说,他对部下进行着残酷的压制;也不能说,他与邻近的人不能和睦相处。不过,人们只要看到他那深沉的眼光、紧锁的眉头、忧郁寡言的神态,都会自动退避三舍。除了宫廷内部的人,从没有见过他和别人客客气气地说句话,哪怕是一个字。当他骑马经过山谷,遇到某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会马上脱帽肃立,然后才说:“早上好,伯爵大人,今天天气真好。”他却会回答“傻瓜”或者“知道了”。但是如果一个农民在狭路上推着车子挡住了他,使他骑着的高头大马不能迅速前进,那他就会大发雷霆,厉声喝骂。不过人们也从未听说过,他在这种情况下打过哪位农民。在附近一带,人们都叫他“佐伦家的瘟神”。
这个“瘟神”有个太太,和他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温柔可爱,对人如同五月里的春风一般。凡是被她丈夫粗暴地得罪了的人,她常常用和善的言辞和温和的目光使他们言归于好。对于穷人,她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或最可怕的暴风雪中,也不辞劳苦地走下陡峭的山坡,去看望穷人或生病的孩子们,伯爵如果在路上遇见她,就要板着僵硬的脸孔说:“我知道,蠢驴。”说完,骑着马就走了。
要是别的女人,可能早被他这种乖戾的举动吓坏了。她也许会暗忖:既然我丈夫认为这些穷人都是些蠢驴,我管他们干什么?她也许会产生不满或厌倦,对于这么一个乖戾的丈夫,但佐伦家的赫德维希太太却不是这样。她始终爱他,而且尊敬他。总想用她美丽、洁白的手抚去他的黑色脑门上的皱纹。
时光流逝,转眼间,他们结婚一年了。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他们一个小伯爵,伯爵夫人一方面要对儿子尽一个慈母的责任,一方面对丈夫尽一个贤妻的责任。三年过去了。佐伦伯爵只是每星期天饭后看看他的儿子。这时乳母给他把儿子抱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几句什么话,就递回乳母手里。到了孩子能叫爸爸的时候,伯爵送给乳母一个金币,对孩子却没有露出过更加快活的脸色。
在小伯爵第三周的那天,伯爵给他穿上漂亮的天鹅绒和丝绸衣服。他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一手提着当当响的马刺走下楼,然后命令仆人把他的大黑马和另一匹骏马牵出来。赫德维希太太看见他这样做,大吃一惊。平时伯爵出门,她从不问他上哪儿去,但这次事关她的孩子,便开口问道:“您骑马出去吗,伯爵大人?”但伯爵并没有回答。“为什么带小孩?”她继续问,“库诺要和我去散步。”
“知道了!”佐伦回答,照走不误。到了院内,他抓住男孩的小脚,很快把他举到马鞍上,用一块布把他牢牢地绑在一匹马上,然后他翻身上了另一匹马,骑出宫门,把缰绳交到他儿子的手里。
小伯爵开始对能与父亲一起下山好像感到很高兴,拍着双手,边笑边用手摇晃着马鬃,催马快跑。伯爵见此情景,高兴地叫道:“不愧为佐伦家的男儿。”但是,当他们进入平原以后,伯爵不再让马缓慢行走了,而是奔驰,小孩便不知所措了,开始时,还是斯斯文文地请求父亲放慢点。后来,速度越来越快,风猛烈地打在小库诺的脸上,这一切都令他害怕极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别吵,蠢驴!”伯爵大声骂道,“年轻人第一次骑马就会哭。住嘴,不听就——”他正要用威胁来鼓舞儿子的勇气,他的马却直立起来,另一匹的缰绳也挣脱了。他拼命控制他的马。等他把马驯服后,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寻找那匹马时,他看见那匹马向着城堡狂奔,马背上已没有了他的儿子。
佐伦伯爵即使是一个多么残酷、凶恶的人,可现在见了这种情形,他的心也软了下来。他认为儿子一定会被摔死的。他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痛不欲生。可是,虽然他走了很远的路,却仍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他心里想,准是那匹受了惊的马把他抛入路旁的水沟里了。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背后有一个孩子在叫他的名字。他赶快回过身来——天哪,路旁不远的一棵树荫下面坐着一个老婆子,将孩子抱在膝盖上摇。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孩子的,老巫婆?”伯爵怒气冲冲地叫道,“快把他还给我。”
“不要这么急,老爷!”年老的丑妇笑着说,“您骑的马恐怕也出事了吧!您问我是怎样找到孩子的?告诉您吧,他的马到处乱窜,他已倒挂下来,只有一只脚还绑在马身上,头发差点就碰着了地面,多亏我将他救了下来。”
“我知道!”佐伦老爷很不耐烦地叫道,“现在把他递上来,我是不能下马的。这马的性子很暴躁,可能会踢到你!”
“给我一个希施古尔敦吧!”妇人低声下气地请求说。
“蠢驴!”伯爵叫道,扔给她几芬尼。
“就这么几个芬尼,我是要一个希施古尔敦,何况,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继续坚持道。
“希施古尔敦!你自己还值不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哩!”伯爵火了,“赶紧把孩子递上来,否则,我就叫狗咬你!”
“什么。我连一个希施古尔敦也不值?”她以嘲笑的口吻回答,“好吧,走着瞧,倒要看看您的遗产中哪件东西值一个希施古尔敦。这几个芬尼您还是留着!”说话间,她把那三枚铜钱扔给伯爵,老太婆扔得不偏不倚,三个钱恰好落入伯爵拿在手里的小羊皮钱包里面。
好完美的功夫。伯爵惊奇得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但他的惊奇还是变成了愤怒。
他端起手枪,扣住扳机,瞄准老太婆。老太婆泰然自若,把小伯爵抱在胸前,虚情假意地亲吻他。如果佐伦开枪,必会先将他的儿子打死。“你是个善良、虔诚的小伙子,”老太婆对小伯爵说,“就这样,别动,他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说完,她把他放在地下,指着伯爵骂:“佐伦,佐伦,那个希施古尔敦您还没有还我!”她一面说,一面扶着一根黄木拐杖,走进森林里去了,伯爵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跟班们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把小主人抱上马鞍,自己也跨上去坐在他背后,跟着主人回山上去了。
“佐伦家的瘟神”这是第一次带库诺出去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当马奔跑起来的时候,他又哭又叫,佐伦认为他和女孩子一样软弱,将来没什么大出息,也看他很不顺眼。但是这孩子衷心爱他的父亲,亲亲热热地来到他跟前,而他却总是摆摆手,要他走开,并且喝道:“走开,蠢驴!”
伯爵夫人赫德维希总是逆来顺受,对丈夫一切厌恶的情绪毫无怨言,但是丈夫对孩子的粗暴态度,却使她非常伤心。孩子只要有一点轻微的过错,狠心的父亲就要严厉地惩罚他。她时常为此担惊受怕,最后竟因此死去。家里的仆婢和附近的居民没有不痛哭流涕的,尤其是库诺哭得死去活来。
从此以后,伯爵更不关心库诺了。他把孩子交给乳母和家庭牧师教养,完全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后来,他又和一个有钱的小姐结了婚,一年之后添了一对双胞胎。
库诺最喜欢散步到曾经救过他性命的那个老太婆那里去。她每次都告诉他许多关于他已故的母亲的事情,告诉他,他母亲为她做过很多好事。侍者和使女们经常提醒他,要他不要去那里。他们称老太婆为费尔德海姆林夫人。
因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巫婆。但库诺不怕,因为宫廷牧师教导他,世上并没有巫婆,那些关于某某女子会妖术,某某女子骑火钳腾云驾雾、飞上布罗肯山的传说,全是杜撰的,在费尔德海姆林夫人那里,他确实看到种种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对她干净利落地把三个芬尼扔进父亲钱包的绝招,一直记忆犹新。她还会制作能给人治病的软膏和药水。有人传说,她有一只气象锅,把它悬吊在火上,就会雷雨交加,十分可怕。实际上,这只是谣传。她教给小伯爵一些有用的东西,例如治病马的药、治狂犬病的药、鱼诱饵等等。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很快成了他唯一的伙伴,因为他的奶妈去世了,继母不关心他。
随着他两个弟弟的逐渐长大,库诺的生活越来越悲惨。两个双胞胎很幸运,第一次骑马没有从马上掉下,佐伦因此认为他们是聪明有用的小伙子,非常喜欢他们,每天带他们出去,把他懂得的十八般武艺全部教给他们。不过,他们学得很差劲,由于他本人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两位小伯爵当然也就不在这方面下功夫。他们和伯爵没什么两样,恶狠狠地骂人,到处吵架,互相钩心斗角,只有在对付库诺的时候才结为朋友。
他的母亲对于这种情况毫不在意,因为她认为年轻人爱斗是健康、勇敢的象征。
有一天,一个家人对老伯爵提到这一点。虽然他回答说:“我知道,蠢驴。”但他还是决定想个办法,使他的孩子们以后不再同室操戈。因为他心目中认定费尔德海姆林夫人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老巫婆,而且,她最后的几句威胁,一直在他的头脑里萦绕。
有一天,他在城堡附近打猎,两座山峰突然映入他的眼帘,特别适合在上面建筑城堡。他马上决定在上面开工修建。他在一座山峰上造了沙尔克斯贝格宫,是按孪生子中的弟弟命名的,因为这孩子惯耍各种恶毒的花招,他父亲很早就叫他“小沙尔克”。他建造的另一所城堡,起初想命名为费尔德海姆林堡,借以嘲讽那个巫婆,因为她认为他的遗产会连一个希施古尔敦都不值。后来他采用了一个比较简单的名字:希施贝格。而且这两座山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凡是到阿尔卑斯山旅行的人,都可以观赏到它们。
“佐伦家的瘟神”原本打算在遗嘱上把佐伦宫留给大儿子,把沙尔克斯贝格宫留给小沙尔克,把希施贝格宫留给另外那个儿子。可是他第二个妻子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修改遗嘱。“愚蠢的库诺”,这是她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称呼,因为库诺不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撒野、任性,“傻库诺从他母亲手里继承的财产已经够多的了,还要那座美丽、豪华的佐伦宫?而我的两个儿子只得到两座城堡,那里除了森林以外,一无所有。”
伯爵对她说,库诺的长子权是不能被剥夺的。她却哭哭啼啼,吵吵闹闹。佐伦从不许别人干涉他,但为了求得安宁,只好在遗嘱中让步,把沙尔克斯贝格城堡给小沙尔克,把佐伦宫给孪生子中的长子沃尔夫,即“狼”,把希施贝格及其小镇巴林根改写在库诺的名下。“希施”意指善良的鹿。遗嘱定稿后不久,他就因患重病去世。临终前,医生对他说,他必死无疑。他对医生说:“知道了。”家庭牧师提醒他,准备虔诚地结束他的一生。他回答:“傻瓜。”然后他破口大骂,诅咒不已。这个粗暴蛮横的家伙,至死都没有觉悟,是彻头彻尾一个大罪人。
他尸骨未寒,他妻子就拿着遗嘱对库诺说,他现在可以显示他的博学多才了。
她话语里充满着对库诺的嘲笑。她要库诺亲自看遗嘱中写的内容,让库诺明白,他与佐伦宫再无丝毫瓜葛了。她和她的儿子们为得到了这一大笔财产和从长子手里夺来的两座宫殿而高兴。
库诺对父亲的遗嘱毫无怨言。他含泪告别了他出生的城堡。这里埋葬着他善良的母亲,住着仁慈的宫廷牧师,近处还有他唯一的、年老的朋友费尔德海姆林夫人。希施贝格虽然是一座美丽的、庄严的建筑,但是他觉得住在那里太孤独,很快就会因为思念佐伦宫而生病。
一天傍晚,伯爵夫人和年满十八岁的孪生兄弟坐在凉台上,俯瞰城堡下面的风光。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骑马上来,后面跟着一乘大轿和好几个仆人。轿子由两匹骡子驮着,他们猜来猜去,不知道来者是何人。后来,小沙尔克喊道:“天啊。那不是希施贝格傻大哥吗。”
“傻库诺?”伯爵夫人惊讶不已,“对,他是来孝敬我们,邀请我们去作客的。他给我送来了漂亮的轿子,来接我到希施贝格去。绝对不可能吧,傻库诺什么时候开始通晓人情世故了。礼多人不怪,我们也下山,到宫殿大门口去迎接他吧,做出友好的姿态,他也许还会送给我们希施贝格的东西,给你两匹马,给你一副铠甲。我对他母亲的首饰可是念念不忘的。”
“我不喜欢傻库诺的礼物,”沃尔夫说,“我也不对他做出友好的姿态。不过,他可以为了我的缘故,很快跟随我们的父亲大人去极乐世界。那时,我们将继承希施贝格及其所属的一切,而您,母亲大人,我们可以把那些首饰便宜卖给您。”
“什么,你这小坏蛋。”母亲发怒道,“难道我得向你们买首饰。我替你们把佐伦堡争到手,你们就是这样感谢我吗?小沙尔克,你说是不是,首饰我应当白得!”
“只有死亡才是可以白得的,母亲大人!”儿子哈哈大笑道,“如果这件首饰真像许多城堡一样贵重,那么我们肯定不会当傻子,把它挂在您的脖子上。库诺一闭眼,我们就赶去分了他的家。我把我那一份首饰卖掉。如果您出价比犹太人的价钱还高,您完全可以得到它了。”
母子三人边走边谈,来到了城堡门口。伯爵夫人勉强压住关于首饰话题的愤怒,因为这时库诺伯爵正好骑着马走过吊桥来了。他一看见继母和两个弟弟,就勒住马,一跃而下,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问好。他认为他们虽然作了许多对不起他的事,但终归是他的弟弟,至于这个狠毒的恶妇,毕竟是他父亲的女人。
“哎哟,好极了,大少爷也来看我们了。”伯爵夫人说道,声音柔和,面上带着非常慈爱的微笑,“希施贝格情况怎么样?在那边住得惯吗?还带来一顶轿子?哎哟,真漂亮,皇后坐了也不会感到不体面。或许不久就要娶少奶奶了吧,那她可以坐着轿子在乡间往来了。”
“仁惠的夫人,”库诺答道,“我想请个人到希施贝格去聊聊,因此才备了这顶轿子。”
“哎哟,您的心真好,想得真周到。”这女人打断他的话,一面点头微笑。
“因为他不能再骑马了,”库诺非常从容地接着说,“我指的是教父约瑟夫——宫廷牧师。我想请他到我那里去,他是我的老教师。这事是我离开佐伦宫的时候谈妥的。我还想把山下的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起接走。亲爱的上帝!她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第一次与先父一起骑马的时候,她救过我的命。再说,希施贝格有空房间,她可以在那里安度晚年。”他说完,就走进院子去接那宫廷牧师。
沃尔夫气得咬牙切齿,伯爵夫人气得脸色发黄,小沙尔克哈哈大笑。“您答应要他送马给我,东西在哪里?”他说,“沃尔夫兄弟,如果没有,您就得把他送给您的铠甲给我!哈哈!他要把教父和巫婆接去?这可真是绝配。他上午跟牧师学希腊语,下午跟费尔德海姆林老巫婆学巫术。哎哟,这个傻库诺可真好笑!”
“这个庸俗可恶的家伙。”伯爵夫人接着说,“别再笑了,小沙尔克,这是我们全家的耻辱。如果传出去,说佐伦伯爵用豪华的轿子和骡子,把那个老巫婆费尔德海姆林接去,还要住在那里,我们一定会被周围的人羞死。这是与他母亲一脉相承的,他母亲就特别爱接近病人和不三不四的人。唉,他父亲死而有知,在棺材里一定会骂不绝口的。”
“是呀,”小沙尔克加上一句,“父亲还可能会在坟里说:‘我知道,蠢驴!’”“一点也不错!他和牧师来了,还用胳膊搀扶着他,真是没脸没皮,”伯爵夫人很震惊地说,“走吧,我不愿意再见到他。”
三个避到树丛中,库诺陪着他的老教父走到轿前,亲手扶他上了轿。到了山下面后,他在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茅屋前面停下来,看见她已收拾完毕,除了她那根小黄杨木拐杖外,还带了一些瓶瓶罐罐。
事实证明,佐伦伯爵夫人在气头上作的预言完全错了。在邻近地区,人们对于库诺不但没大惊小怪,反而认为他肯让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愉快地度过残年,是一件高尚的、值得赞美的行为。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教父约瑟夫接到他的城堡里去了。只有他的两个弟弟和继母是唯一憎恨他、诽谤他的人。但这只不过是自寻烦恼而已,因为大家对拥有丑恶灵魂的母子三人感到愤怒。而且,他们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很不融洽,经常吵架。他们兄弟两人也互斗心机,而且不遗余力。真是报应不爽。
希施贝格的库诺伯爵作了许多努力,想和他的两个弟弟取得和解。他认为,他们时常从他的城堡前经过,却从来不进去坐一坐,甚至三兄弟在森林或田野碰见时,他们也不过是冷冷地打个招呼而已,实在是很难堪的。可是,他的努力又没有得到结果,反而受到他们二人的讥笑。有一天,他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以为用它可以赢得他们的心,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家伙。
在这三座城堡的中心,有一口池塘,几乎处于正中央的地方,但稍微偏了一点,属于库诺的管区。这口池塘出产附近一带最好的梭鱼和鲤鱼。两个孪生兄弟很喜欢钓鱼,他们非常生气常常咒骂父亲把池塘划归给他所有。他们又很骄傲,没有事先让哥哥知道就不肯去钓鱼,可是又不愿向哥哥说句好话,请求哥哥的允许。库诺知道他这两个弟弟念念不忘这口池塘,有一天就邀请他们一块到池塘上来。
在春天里的一个美丽的早晨,三兄弟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三个城堡出发到达池塘边。“喂,哎哟,”小沙尔克叫道,“真凑巧!我是七点整从城堡出发的。”
“我也是。”——“我也是。”他的另两个兄弟回答说。
“那么这口池塘必然在正中央了,”小沙尔克继续说,“这池水可真清哩。”
“是啊,我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邀你们到这儿来了。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很喜欢钓鱼。虽然我有时候也喜欢钓鱼,不过,即使三个堡里的人全来钓鱼,也完全有地方钓。所以我愿意从今天起,把这口池塘算作我们共同的产业,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对它拥有同样的权利。”
“哎,大哥的好意真令人万分感激,”小沙尔克讥笑说,“给了我们不下六亩水塘和几千条鱼!不过,我们得回赠一点什么呢?因为只有死亡是可以白得的!”
“你们真的可以白得它,”库诺说,“唉!我不过想偶尔在池塘上见见你们,和你们谈谈天罢了,再怎么说,我们也总是一个血脉呀。”
“不!”沙尔克说,“这行不通。因为在一起钓鱼,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人总是会把另一个人的鱼赶跑。我们要把日子分开,比如星期一、星期四归你库诺,星期二、星期五归沃尔夫,星期三、星期六归我,我觉得这样是最公平的。”
“我觉得不妥,”阴险的沃尔夫喊叫着,“我不要别人送的东西,也不和别人瓜分。你说得对,库诺,你把池塘交给我们,因为我们三人对它本来都是有同等权力的。让我们抽签吧,看谁将拥有它。如果我的运气好些,那么,今后你们每次就先问问我,我决定你们是否可以钓鱼。”
“我不抽签。”库诺回答,他对他弟弟的野蛮阴毒感到万分痛心。
“当然不能抽,”小沙尔克笑道,“哥哥大人是虔诚的,敬畏神灵的,认为抽签是该死的罪过。我想向你们提个不同的建议。照这个建议办,连最虔诚的修士也不会觉得脸红。我们去取钓线和鱼钩来,同时开始,到佐伦宫钟楼上的钟敲12响为止,谁钓的鱼最多,谁就占有这个池塘。”
“我确实很傻,”库诺说,“跟别人去争我已经合法继承到了的东西。但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确实是想分享池塘。我愿意去拿渔具。”
于是,三个人立刻骑马回宫。孪生兄弟十万火急地派人到各处长期堆积着的烂泥碎石中寻找蚯蚓,作为到池塘垂钓的鱼饵。库诺拿的是他平时用的钓具和诱饵,诱饵是以前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教给他配制的,所以他第一个重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当双胞胎回来以后,他让他们选择了最好的、最舒服的位置,自己才下钓竿。有趣的是,鱼儿好像认识池塘主人似的,鲤鱼和梭鱼成群结队地游过来,围着他的钓钩转,最老的和最大的鱼把小鱼挤到一边去,他每一杆都钓一条上来。他每次把钓竿甩到水里,都有二三十尾鱼张开嘴咬他锋利的鱼钩。两个小时不到,他身边的地上已经摆满了最好的鱼。他不再钓了,便去看两个弟弟的收获。小沙尔克钓到了一条小鲤鱼和两条可怜的鲫鱼。沃尔夫钓了三条鲢鱼和两条鲫鱼。两人满脸贪婪地看着池塘,他们从他们的位子上看到库诺钓了那么一大堆鱼。当库诺来到沃尔夫弟弟身边时,沃尔夫没好气地跳起来,扯断钓线,折断钓竿,把它们扔进池里,“我决不相信你每次都能钓到鱼,”他喊道,“正常情况根本不是这样,你那是魔法和妖术。库诺,你在一个小时内钓的鱼比我一年钓的还多。你是怎么搞的?”
“天哪,我们上当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小沙尔克接着说,“他跟费尔德海姆林,那个贱妖婆学过钓鱼。我们傻了,不该跟他比钓鱼。他很快要成为妖术大师了。”“你们这两个小人,”库诺气愤地回答,“今天早晨,我花了足够的时间,看清了你们的贪婪、无耻、粗野的真面目。现在,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在我看来,你们的灵魂只要有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一半虔诚,就很了不起了。你们还称她为妖婆,难道不脸红吗。”
“不对,她还不够妖婆的资格!”沙尔克嘲笑说,“那些够资格的女人能够预言未来,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谈不上是预言家,好比鹅不能变成天鹅一样。她对父亲说过,人们拿一个希施古尔敦就可以买到他的一大笔遗产。其意思是,他将倾家荡产。可是他去世的时候,从佐伦城堡的顶端望去,在视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一切都还是属于他的!得了吧,费尔德海姆林太太充其量只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婆,而你,是傻库诺。”弟弟讲完这番话,急急忙忙走了,他怕他哥哥强有力的胳膊。沃尔夫也跟着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那些跟父亲学的骂人的话。
回到家后,库诺没有说话,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他很伤心,他现在明白了一切,他的弟弟们根本无意与他和睦相处。他们那些恶毒的咒语使他难以忘怀。第二天他就气病了,靠尊敬的教父约瑟夫的安慰和费尔德海姆林太太的高效药水,他才得以幸免于死。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弟弟们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后不但不担心去看望,反而高兴得大摆宴席,趁着酒兴,互诉衷肠:只要傻库诺一死,首先听到死讯的就先放响炮,给另一个报道消息;谁第一个放炮,谁就可以捷足先登,取走库诺酒窖里那桶最好的佳酿。从此,沃尔夫总是派一个仆人在希施贝格附近值勤,打听虚实。小沙尔克甚至花了许多钱,想买通库诺的一个仆人,要他在主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迅速报信。
然而面对沙尔克斯贝格伯爵诱人的钱财,仆人并没有动心,仍忠于他那宽厚仁慈的主人。一天晚上,他关切地向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打听主人的健康状况。老太太告诉他,主人身体很好。他便将两个弟弟如何定计,如何打算等库诺伯爵一死就放响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老太太听了非常气愤,马上转告伯爵。伯爵不大相信弟弟们会这样绝情。老太太劝他不妨试一试,放出风声,说他死了。这样就可以马上听到,他们放不放炮。伯爵把被他弟弟收买的那个仆人叫到跟前,再次问清了情况,便命令他骑马去沙尔克斯贝格那儿透露他临终的信息。
仆人飞速赶往沙尔克斯贝格,刚下马,沃尔夫佐伦伯爵的仆人看见他,就把他挡住,问他为何如此匆忙。“哎呀,”他说,“我的主人活不过今夜了,大家都在为他做最后的准备。”
“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人惊叫着,跑到马身边,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奔向佐伦堡宫殿山。他下马扑到大门口,他自己只喊了一声“库诺伯爵死了”,就晕了过去。于是,霍亨佐伦堡上响起了隆隆炮声。沃尔夫伯爵和他的母亲想着将能够得到那桶美酒、那份遗产、池塘和首饰,他们听到大炮的回声而欣喜若狂。可是,他们听到的回声,却是沙尔克斯贝格发出的炮声。沃尔夫笑着对母亲说:“这小子也有一个探子,酒和其他遗产都只好平分了。”说完,他便上马,因为他疑心沙尔克会抢先赶去,也许会在他之前把死者的一些财宝拿走。
就在鱼塘边,两兄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期而遇,气氛很尴尬。他们并肩前进,都只字不谈库诺,而是兄弟般地讨论如何管理,希施贝格归谁等问题。可是,当他们骑马过了宫殿前的吊桥后,看见哥哥精神饱满,身体健康,正从窗口伸出头来张望,只是眼里冒着怒火。两个弟弟看到这种情况,都傻了,开始以为是见到鬼了,都在胸前画十字。又定睛看,真是有血有肉的人,沃尔夫喊道:“哎哟,真是活见鬼!傻瓜,我以为你死了。”
“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早两天晚两天的事罢了。”小弟弟说,用恶毒的眼光看着他的哥哥。哥哥用雷霆般的声音说:“从此时此刻起,我们之间的亲属关系一刀两断。我领教了你们的礼炮,但你们看清楚,我的庭院里也有五门远射程炮。我已经派人装好了弹药,准备回敬。快滚出我的射程之外去,否则,你们将知道,希施贝格大炮是怎样射击的。”
他们基于对他的信任,就不待他说些什么而抢先向山下奔去。他们的哥哥朝他们发了一炮。炮弹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们两人都不得不及时地对哥哥作一次深深的、礼貌的鞠躬。他只是想吓唬一下他们而并没有伤害之意。“你为什么开炮。”小沙尔克气愤地问,“你还问我呢,我是看你发炮,才决定发炮的。”
“你完全讲反了,不信去问母亲!”沃尔夫回答,“你是第一个开炮的,我们这次受辱皆你所为,小杂种。”
小弟不肯服输,少不了回敬了他一个雅号。当他们来到池塘边时,还把从“佐伦家的老瘟神”,他们的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咒骂都尽量利用起来,互相攻击,最后怀着敌意和憎恨分手了。
库诺于第二天便立下了遗嘱。对此费尔德海姆林太太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她曾对教父说,库诺绝不会给放炮的人留下任何东西,但这毕竟是猜测。这个秘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一年之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就去世了,她的灵药再也帮不上忙,因为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老死的——即使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到头来也要被九十九岁高龄所击倒。库诺伯爵以待他母亲的礼节而不是以一个贫妇的礼节埋葬了她。从此他感到城镇里非常寂寞,特别是此后不久,教父约瑟夫也步费尔德海姆林老太太的后尘,离开了人世。
可是这种寂寞他并没有忍受多长时间。善良的库诺在三十几岁上就盛年而亡。心怀感念的人都声称,他是被小沙尔克害死的。
但就在他离开人世的不大工夫,他的两个弟弟就各自放了二十五下炮响,“这一次他真的是完蛋了!”他们在路上碰见的时候,小沙尔克如是说。
“是呀,”沃尔夫回答说,“如果他再一次站起来,像上次那样从窗口辱骂我们,我特地带了一支枪,这玩意儿也会叫他立刻变得有礼貌并保持沉默。”
在他们两人快要到达宫殿山的时候,一位骑士及其他的随从与他们不期而遇。他们以为是他们哥哥的朋友,是来帮助料理丧事的。因此,他们做出很悲伤的姿态,在他面前夸奖死者,对其早逝表示惋惜,小沙尔克甚至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骑士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从希施贝格的侧面上山。“好啦,我们现在可以舒舒服服了,拿酒来,管家,拿最好的!”沃尔夫一下马就叫嚷。他们走上螺旋形楼梯,进入大殿,默不作声的骑士尾随于后。这对双胞胎满不在乎地坐到桌子旁边,骑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往石板桌子上一扔,银币晃了几圈,叮叮当当地躺在桌面上,那人说:“情况是这样:这是你们的遗产,是完全合法的,这遗产就是一个希施古尔敦。”两兄弟大吃一惊,互相对视后,哈哈大笑,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骑士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盖了好几个图章。傻库诺把弟弟们在他一生中对他的敌视行为一一记录在案,在末尾作了如下安排和声明:除已故母亲大人的首饰以外,他的全部遗产、财物和田庄,在他死后全部卖给符腾堡,而且只卖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但那些首饰要用来在巴林根镇建一所贫民院。
两兄弟又吃了一惊,但不笑了,咬牙切齿,因为他们对符腾堡无可奈何。那可爱的庄园、森林、田地、巴林根小镇,甚至——那池塘,都没他们的份了。除了一个可怜的希施古尔敦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继承到。沃尔夫傲慢地把羊皮纸塞进自己的紧身衣里,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把帽子在头上一扣,连招呼也不打,一跃上马,回佐伦宫去了。
当朝阳再次升起划破黑暗射出万道光芒时,因为母亲絮絮叨叨地埋怨他,说他们粗心大意,把庄园和首饰统统弄丢了,他就骑上马去找沙尔克:“我们是把这笔遗产赌干净呢还是喝干净?”
“当然是喝干净,”沙尔克说,“这等于说我们两人都胜了。虽然我们丢了巴林根这座小镇很没面子,但这次我们偏偏到那里去走一趟,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挣回面子。”
“拉姆酒家有红酒卖,皇帝喝的也不过如此。”沃尔夫补充了一句。
于是他们一路谈笑风生地来到巴林根的拉姆酒家,要了几升红酒。他们互相干杯,喝了一希施古尔敦才住口。沃尔夫接着站了起来,从紧身衣里取出那枚铸有鹿的银币,扔在桌上说道:“这是一希施古尔敦,够付账了吧。”
老板拿起那枚希施古尔敦,左看看,右看看,笑嘻嘻地说道:“是呀,但是希施古尔敦却不行,昨天晚上斯图加特那边已派了人来,今天早上就以符腾堡伯爵——这座小城现在是他的——的名义通知,希施古尔敦停止通用了,请你们另外付钱吧!”
听到这话,两兄弟都愣住了。
“付钱吧。”一个说。
“你没带铜币?”另一个说。
简单一句话,他们得欠巴林根的拉姆酒家一个希施古尔敦了。他们动身回家,一路思前想后,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来到通向各自城堡的十字路口时,沙尔克忽然说道:“怎么办?我们现在继承到的东西甚至比零还少了,而且,那里的酒也不像样子。”
“是呀,”他的兄弟说,“费尔德海姆林太太说过的话应验了:为了一个希施古尔敦,当心你的遗产有多少保留得住!现在我们用它甚至连一升酒也买不到了。”
“我知道!”沙尔克回答说。
“蠢驴。”沃尔夫说,怀着对自己和对全世界的不满,催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