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俄国]契诃夫·白脑门的狗》鉴赏
[俄国]契诃夫
饥饿的母狼要去猎食。它的三只小狼紧紧地挤在一起,一个搂着一个,睡着了。母狼舔了舔它们,离去了。
已是阳春三月,但夜间仍像腊月一样寒冷,冻得树木噼啪地响,若伸出舌头,会立刻冻得发麻。母狼身体虚弱,也很多疑: 稍微听到一点儿声响,就直打哆嗦。它常担心自己不在家时,小狼会受欺负。人的气味,马的脚印,树墩和垛起来的木柴,以及黑乎乎的施上厩肥的田野都使它害怕,仿佛在树旁的黑暗中站着人,或者靠近森林的什么地方狗在吠。
这只狼已老了,嗅觉衰退,常把狐狸的脚印误认为是狗的,有时甚至会迷了路,这在它年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它已经不能像过去一样,去猎食小牛和大绵羊了,也不能迅速躲避放肆不羁的马了,而只能找一些死动物吃;吃到新鲜肉食的机会已很稀少,只是在春天的时候,偶尔碰上只母兔,便夺去它身边的小兔或者钻进农夫有羊羔的畜棚里。
离它的窠穴四俄里处的大路旁,有一个冬天牧场。这儿住着一位看守人伊格纳特。他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头,老是咳嗽,成天自言自语的。他通常夜间睡觉,白天带着单筒猎枪在树林中转悠,向野兔轻声打几声口哨。从前他大概是当过机械工人吧,所以每当要停下来,就对自己喊:“停车!”继续往前走时,就喊:“开足马力!”他有一条不知是什么种的黑色的大狗,名叫阿拉普卡。当狗跑出很远时,他就向它喊:“开倒车!”有时他还唱唱歌,这时,身子抖动得很厉害,常常跌倒在地(母狼想,这是由于刮风的缘故),还喊叫着:“出轨了!”
母狼记起了夏天和秋天时,在冬天牧场旁,一只母绵羊和两只未产过羔的母羊在草地上吃草,前不久它从这里跑过时,仿佛听到羊棚里有羊叫声。现在,它一边走近牧场,一边推算着: 已是三月了,从时间来看,羊棚里一定会有羊羔。饥饿折磨着它。它想,很快就有可能吃上羊羔肉,这样一想,它的牙齿便不由自主地喀嚓喀嚓响起来,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两团火。
伊格纳特的房间,狗棚,羊棚和水井都用雪堆高高地圈起来。很宁静,阿拉普卡也许已睡觉了。
母狼从雪堆旁跃到羊棚上,用爪子和嘴扒开草房顶。干草是腐烂和松散的,母狼险些儿掉进去。突然,一股热气、厩肥及羊奶的气味扑入它的鼻腔。草房顶下,响起羊羔咩咩的叫声。母狼跳进被揪开的窟窿,不料前腿跌倒了,前胸撞在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上,可能是母绵羊吧。这时,羊棚里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尖声叫起来,母绵羊猛然撞在墙上,母狼害怕了,一口咬住了第一个碰到嘴上的,然后猛扑过去。
它拼命地跑,这时阿拉普卡已经发现了它,疯狂地嗥叫起来。鸡也被惊动了,咕哒咕哒地惊叫着。伊格纳特边跑边喊:
“开足马力!朝着有声响的地方!”
他机械地打着口哨,然后——“戈、戈、戈、戈!……”喊声久久地在森林里回荡。
当一切都渐渐地平静下来后,母狼才稍许放了点心,开始注意起用牙咬住的,拖在雪地上的猎物。猎物挺沉的,而且好像比平常的羊羔硬得多,气味又似乎不像羊的,还有那些古怪的声音……母狼停下,把它放在雪地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后就吃掉。突然,母狼警觉地跳开了。原来这不是羊羔,而是一条黑色的小狗。大脑袋,长腿,个头也不小,而且和阿拉普卡一样,整个脑门是一块白斑。看样子,这是一条普通而粗鲁的狗,它舔了舔自己受了伤的脊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摇晃起尾巴,朝母狼吠起来。母狼咆哮着跑开了。小狗向它追过去。母狼四处张望了一下,把牙齿咬得喀嚓喀嚓响。小狗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心想,这大概是母狼要和自己玩。它朝牧场的方向张开了小嘴,响亮而高兴地叫着,像是邀请自己的母亲阿拉普卡来和它们一同玩。
天已拂晓,当母狼钻进稠密的白杨树林,回到家时,一棵棵白杨树已清晰可见。鸟儿已经醒来了,不时从草丛中窜出一两只山鸡,不安地,小心翼翼地跳跃着。后面传来了小狗的吠声。
“为什么它跟着我跑?”母狼不解地想,“它大概是想让我吃掉吧。”
它和小狼崽住在一个不太深的洞穴里。三年前,一次强烈的暴风雨裹着沙石连根拔起了一棵高大的老松树,就出现了这个洞。现在,里边还有枯树叶和青苔。乱扔着的骸骨和犄角成了小狼们的玩具。三只很相像的小狼醒来了,站在洞口望着归来的妈妈,摇晃着尾巴。小狗看见它们,远远地停下来,长时间地打量着。小狗发现它们也仔细地望着它,便像对一切陌生者一样,狂吠起来。
天已大亮,太阳出来了,银白色的雪在阳光下闪烁。小狗仍远远地站着,狂吠着。三只小狼吮吸着母乳,用爪子在它那消瘦的肚子上揉着。母狼啃着已发白的、干涸的马骨头。饥饿折磨着它。狗吠声弄得它头发痛,它想向这不速之客扑过去咬死它。
小狗疲倦了,声音嘶哑了。它发现它们都不怕它,有点胆怯了。它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跳起来,向小狼走过去。现在,在白昼的光亮下,完全可以看清这只小狗了。它的白脑门很大,而且像所有愚蠢的狗的特征一样,是个高额骨。它的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小而浑浊,整个面部的神态是一副傻相。它走近小狼,伸出爪子,把鼻子凑过去:
“姆尼亚,姆尼亚……嗯加、嗯加、嗯加!……”
小狼崽什么也不明白,摇晃着尾巴。小狗用爪子在一只小狼的脑袋上敲,小狼也用爪子在它头上敲。小狗又侧身向小狼靠过去,摇晃着尾巴,斜眼看着它。然后,突然从地上向上猛力一扑,在雪地上转了几个圈。小狼崽们开始追它,它仰面跌倒,四条腿还朝上挺着。三只小狼赶上来,高兴地尖叫着咬它。但没有咬伤,只是闹着玩呢。乌鸦站在高高的松树上,提心吊胆地观看着它们的战斗。这里变得热闹和愉快了。太阳和煦地照着。山鸡不时地飞过被暴风雨刮倒的松树,在阳光照耀下,四周呈现出一片绿色。
通常,母狼们为了自己的孩子从小养成捕食的习惯,经常让它们和捕来的小动物一起玩。现在,看着小狼们在雪地里追赶着小狗,和它搏斗,母狼想:“就让它们习惯习惯吧。”
玩够了,小狼走回洞穴,躺下睡觉。小狗由于饥饿,嗥叫了一阵后,也挺着身子躺在太阳地里。睡醒后又玩开了。
整整一天一夜,母狼在回想着那天夜里羊棚里的羊羔叫声和羊奶的气味。由于饥饿,它把牙齿咬得喀嚓喀嚓响,不住地啃着不知啃了多少遍的骨头。它把这些骨头当做羊羔来安慰自己。小狼们吃奶了,小狗也想吃,它跑着转圈儿,闻着周围的积雪。
“我吃掉它……”母狼下决心了。
母狼向它走过去,小狗舔着母狼的脸,哀叫起来。它想,母狼是想和自己玩的。过去,母狼也吃过狗,但是小狗散发出浓烈的狗毛味,它如此虚弱的身体已承受不了这样的气味了。于是,它又走开了……
傍晚,天气变得冷起来。小狗感到寂寞,回家去了。
小狼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睡着了,母狼又出去猎食。像往常一样,稍有点声响,它就恐慌。树墩、柴堆、黑糊糊的灌木丛、人的声音,都使它害怕。它踏着雪面的冰凌跑到路旁。突然,前面有一个黑影在闪现……它仔细观察着,倾听着,发现前面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走动,还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是胡獾吧?它谨慎地,憋住呼吸往路旁跑了跑,同时加快脚步,追过了黑影。它回头一看,原来是白脑门的小狗,正不慌不忙地朝冬天牧场走去。
“再也不能让它来打扰我啦。”母狼想着,快步向前跑去。
离牧场已经很近了。它又顺着雪堆爬上了羊棚。昨天的窟窿已用草秸填塞住了,房顶上还增加了两根新梁。母狼一边迅速地用爪子和嘴扒着,一边不住地张望着。它刚闻到一点儿热气和厩肥的气味,突然,从后面传来忽高忽低的欢乐的狗叫声。小狗回来了,它扑向房顶上的母狼,然后跳进被狼扒开的窟窿。它感到了房子里的温暖,也认出了母绵羊,叫得更厉害了……狗棚子里的阿拉普卡被吵醒了,它嗅出了狼的气味,嗥叫起来。受惊的母鸡也咕咕地叫开了。当伊格纳特拿着单筒猎枪出现在门廊上时,那只吓破了胆的母狼已经跑远了。
“跑啦!”伊格纳特吹起口哨来,“跑掉了!开足马力,追!”
他扣动了扳机——枪没打响;他又一次扣动扳机——还是没打响;他第三次扳动枪机——一股巨大的火光从枪筒中喷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叭!叭!”声。枪的后坐力猛烈地震动着他的肩膀。尔后,他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拿着斧子,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屋里。
“怎么回事?”一个在他这儿借宿的过路人被嘈杂声吵醒了,用嘶哑的声音问。
“没什么……”伊格纳特回答,“小事情。我们的白脑门狗为了取暖,习惯了和母绵羊一起睡觉。可就是不知道从门里进羊棚,老是钻房顶。两天前的夜里,它拆开房顶跑出去玩了,这个下贱胚!现在回来了,又翻开了房顶。”
“傻瓜。”
“是啊,不过,它没有得逞。我最讨厌这愚蠢的家伙!”伊格纳特一边往火炕上爬,一边叹息说,“好啦,伙计,还早着呢,美美地睡一觉吧……”
早晨,他把白脑门狗叫到跟前,狠狠地揪了它一顿耳朵,然后用长棍子教训它。他一边打,一边说:
“从门里走!从门里走!从门里走!”
(惠树成尤建初译)
众所周知,在世界文学史上,契诃夫是无可争议的短篇小说巨匠。他的作品大都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取材于社会底层小人物悲欢离合的人生状态,尽管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却能扣人心弦,没有起伏跌宕的矛盾冲突却能引人入胜。读者往往能从平静、含蓄的叙述中,感受到作家面对生活忧郁而又严峻的目光,听到他憧憬美好生活的心灵的跳荡……这篇童话也鲜明地体现了契诃夫的这些艺术特点。
故事从一只母狼的窘迫生活开始。这是一只真正陷入困境的母狼。它年老体衰、饥困交加,还有三个年幼的儿女嗷嗷待哺。故事刚一开场就把我们的思绪引向广袤的俄罗斯原野,引向淡淡的忧伤和落寞的情怀。透过母狼的孤苦无依的情状,我们仿佛又看到了挣扎在俄罗斯社会底层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们忧戚无奈的面容,仿佛又触摸到了作家隐含在沉静叙述背后的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
然而,毕竟这只是一篇动物故事。作家动物视角的悲悯情怀与人间立场的静观默察某种程度上还是迥然不同。比如,同样是生命暮年的窘困,七十多岁的老看守人伊格纳特的生活态度就比老狼达观许多。他生活的轨迹是清晰而快慰的,“晚上睡觉,白天带着单筒猎枪在树林中转悠,向野兔轻声打几声口哨”,在这里,耳不聪,目不明,甚至体质上的弱不禁风,都不足以构成对老人的威胁,全部原因就在于,老人很有些“精神胜利法”,他时常沉浸于对昔日生活的美好回味中。那些职业口语就是明证。所以,从表象上看,老狼和老看守人似乎处境相似,同病相怜,但实质上,两者的生命状态判然有别。从这个角度说,衣食无虞、颐养天年的老看守人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他绝对体会不到拖着病弱之躯四处觅食的母狼的那份凄苦和无奈。
但是,就生命本身的境界和高度而言,那只重任在肩、殚精竭虑的老狼却远在老看守人之上的。且不说它对那只白脑门儿小傻狗的恻隐之心和仁慈之意,单就是它对自己三个儿女呵护有加、关怀备至的举动就颇让人感慨、唏嘘了。当它一次次忍饥挨饿四处觅食时,心里最为牵挂的是三个孩子;当它一次次饥肠辘辘无功而返后,自己咬着牙齿啃着骨头,精心喂哺着三个孩子;当它下定决心要吃掉小狗的时候,从白脑门小傻狗的天真之态上看到的还是它的三个孩子……可以说,正是因为老狼出于原始本能的母性和怜悯,才给了白脑门小傻狗生还的机会。俗话说,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可是,饥困交加、走投无路的老狼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放弃。这该是怎样一种母性的情怀啊。母狼投注在白脑门小傻狗身上的复杂情绪因此格外意味深长。
也正因为如此,尽管是写凶残的野兽,但是,作者笔下却没有丝毫的贬斥和冷漠,相反倒是字里行间时时流淌着细腻的温情。而我们作为故事的局外人也为老狼的每一次觅食行动而牵肠挂肚,为它的胆小怯懦、多疑孱弱唏嘘不已。我们甚至开始为老狼下一次的觅食而祈祷……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节推进中,故事一步步接近了尾声。此前一直占据故事核心的老狼退隐不见了,相反,老看守人伊格纳特却重新出现,并成了故事的终结者。
其实,这里恰恰是契诃夫的匠心所在。这样戛然而止的处理给人留下了余音袅袅、回味无穷的想象空间。因为和那只苦心孤诣、殚精竭虑的老狼相比,老眼昏花、张冠李戴、连枪几乎也打不响的老看守人真的是不中用了。这恰恰给了我们一种期待,期待所有如老狼、如白脑门小傻狗、如老看守人这样的弱者们都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路,都能看到浓重生活阴霾下乍泄的希望之光。
(李学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