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童话《宗 璞·七扇旧窗》鉴赏

中国童话《宗 璞·七扇旧窗》鉴赏

宗璞



一个小花园里,有一棵大松树,松树下面有草地,有花圃。松树顶上,有一个精巧的鸟窝。窝里坐着两只喜鹊。它们彼此看着,互相啄一下,那是亲吻;又互相梳理羽毛,那是爱抚;然后再对望着,眼睛里似含着笑意。这窝半藏在繁茂的枝叶间,窝里铺了一层树叶,又有一层棉絮,是花园主人见它们做窝,特地拿出来放在草地上,送给它们的。

花园主人是一位孟姓老太太,已有八十多岁了,寄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孟纨先生或孟纨女士等等。孟纨是她的名字,只是鸟儿们不认得,它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嗓音叫她“喳——喳”或“叽——叽”。她在草地上放置石盆石板,经常换上清水,洒些米粒果仁,让鸟儿们来啄食。她还扶杖站在一旁,防卫猫儿袭击。来吃喝的鸟儿很多,但住在花园大松树上的只有喜鹊一家,它们和老太太是邻居,所以格外亲热。

花儿们也得孟纨照顾。断根废枝经老人一摆弄,也都成活。这里的花此落彼开,除了冬天,总有各种绚丽的颜色。

花园里的房屋小而旧,格局却很别致。窄窗七扇,都有细致的雕花,把玻璃分割成小块,两扇连在一起,成为三个大窗,其中一个格外宽大,可以望见远处青山绿水。近处有一小溪,清水汩汩流过。孟纨说,那是山水的窗。还有一扇特别窄而长,窗上雕花比大窗更考究。窗经常开着,室内室外似乎连成一片,清幽的绿把整个居室都染透了。孟纨已在这里居住多年,许多亲戚朋友在这花园里得以和自然相亲近。随着年龄增长,她的亲友们都已足不出户,只有重孙孟里常来探望,有时留下住几天。但是孟纨的生活平静而愉悦,她似乎并不寂寞,她的窗是开着的。

鸟儿们常到窗台漫步,一跳一跳,伸着头颈向室内张望,但它们从不进屋。鸟儿们中喜鹊是最漂亮的,它们的尾巴很长,有一种灰蓝的颜色,看起来十分光滑柔软。孟里总是对喜鹊说,喂喂,你怎么不开屏呢?

根据孟里的建议,将两只喜鹊命名为喜喜和欢欢。喜喜大些,是那位先生,欢欢小些,是那位女士。

这是一个微雨的初夏的早晨,园中紫藤萝垂着几串花穗。布谷鸟的歌声穿过雨丝在空中回荡。喜喜和欢欢从窝里飞出来了。喜喜说,布谷鸟在外边,我们去看它。它们飞到花园不远处的游戏场,见布谷鸟坐在秋千架上休息。三个朋友坐成一排,不用发言,便感到友好。喜喜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得意。布谷鸟站起来,抖抖身子,正要啼叫,忽听啪的一响,喜喜喳喳大叫起来,欢欢掉在草地上,扑扇着翅膀,一只脚爪变成红色,它的腿断了。

一个顽童举着弹弓,又向喜喜瞄准。

“小朋友,不能伤害鸟儿。”不远处传来慈祥而坚决的声音。接着,孟纨来到秋千架下。她走得很快,像飘过来一般。

顽童逃走了。孟纨俯身探视,欢欢翻翻眼睛。喜喜站在它身边,啄它一下,抬头看看孟纨,“喳——”它叫着,似乎在祈求帮助。孟纨小心地抬起欢欢,用手帕托着,向家里走去,喜喜和布谷鸟在她两边慢慢飞。

孟纨在窗台上为欢欢包扎好了,把它放在一只篮子里,问它: 好点了吗?欢欢翻翻眼睛,扑了两下翅膀,好像在说谢谢。一个小报架放在篮子旁边,报架有横木棍,正好给喜喜栖身。它抓住木棍,和欢欢对望着。布谷鸟在窗外飞了几圈,见一切妥当,展翅飞走了,一路抛下嘹亮的歌,愈来愈远了。

孟里迎着斜飘的雨丝到家,见太婆正为鸟儿添食换水。她一手托着欢欢的头,一手拿着装了小米的杯子让它啄食,就像照顾婴儿,孟里觉得她好像也是鸟的太婆。她在给花浇水时也是花的太婆。

夜幕降临,雨停了。一弯新月挂在山水的窗上。鸟儿们像人一样应该入睡了。可是窗外叽叽喳喳很热闹,是喜喜和欢欢的朋友们来探望了。它们一只接一只,走过欢欢的睡篮,放下几粒新豌豆,半只苹果。喜喜热情地请它们喝水吃小米,它们谁也没有吃一口。“这是给病人的。”它们心想。可是它们很好奇,伸长头颈向屋里探望。一会儿,几扇窗停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鸟,还轻轻地向欢欢报告新闻,给它解闷。

鸟儿们忽然分开,让出空来。啄木鸟颈悬听诊器,飞到窗台上。它的左右有两只小麻雀,身着白衣,头戴护士小帽,毕恭毕敬跟着医生。啄木鸟歪头用一只眼贴近欢欢的断腿,又转过头用另一只眼仔细检查。它大概看透层层纱布,把头一扬表示满意。“太婆好。”大家心里默诵。啄木鸟看了麻雀护士一眼,它们伶俐地飞走了,很快衔了两片南瓜叶子回来,盖在欢欢腿上。

啄木鸟飞走了,可鸟儿们没有聚拢,却让出更多的空间,一只白色大鸟来到窗台。它头顶有一丛红羽毛,如同小冠,只是头就有喜鹊大。它忽然张开两翼,遮满了两扇窗。奇怪的是它腋下有许多小袋,每一个小袋中露出一只雏鸟的小脑袋,哼哼唧唧地扑腾着。这些鸟不是大白鸟的后代,而是不同的鸟。它们同为鸟类,属于多种族,但它们从不打架。

大白鸟开口说话,它说的既非鸟语,也非人语,可是人和鸟都懂得。“这几天拾到的孩子们,有喜鹊娃儿,本来要给喜喜和欢欢抚养的,现在欢欢受伤了,就先送给别的喜鹊吧。”它的小酒杯大的眼珠转动着,光华四射,像是活动的宝石。“欢欢很快会好的。”说着,它从大翅膀中伸出一根羽毛,轻轻拂着欢欢。喜喜、欢欢都恭敬地望着它。

你是谁?孟里心想。是凤凰吗?谁也没有见过凤凰,它该是白色的吗?这时大鸟合拢了双翼,通身倏地变成华丽的金、红、翠、蓝等颜色,这些耀眼的颜色像波浪一样向尾部流去。大鸟身旁挤满了各种鸟儿。

“喳——”,“叽——”,“格——”,鸟儿们忽然大叫起来,从大鸟胸前色彩缤纷的羽毛中掉出一个婴孩,这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婴孩。“哇——”他大哭。

鸟儿们一齐停了啼叫。欢欢用一只脚站了起来。

“喂,喂,不要哭。”不知什么时候,另外两扇相连的窗拥进许多花、草,甚至树木。草和花编织在一起。一朵带有仙气的昙花坐在左上方,略显细长的花瓣收拢又舒展,似在舞蹈。一丛松枝举着松的果实——松塔,转来转去……

婴孩不哭了。一张大荷叶滑到婴孩身下,把他轻轻托起,又飘向植物们。他很稳地坐着,吮着大拇指。

“我的窗是开着的。”似乎是孟纨在说话。

那婴孩是谁?莫非就是我?孟里跳起身要去抱他,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喜喜和欢欢仍在窗台上,欢欢用一只脚站着。

太婆说:“花的窗台上有一个环,挂到鸟窗上来吧。鸟的窗台上有一个玻璃盆,放到花窗去装折枝的花。”

鸟的窗,花的窗。太婆看见了什么?

孟里下一次到太婆家时,欢欢已经痊愈,两只喜鹊又坐在自己的窝里。它们收养了一只小喜鹊。小鸟总是大张着嘴,等着父母哺食。喜鹊们从不忘记太婆,每天飞到窗台上左顾右盼。孟纨会走到窗边,抚摸它们的尾巴,说:“我很好。”有一次在花园里,它们站在老人脚旁,一边一个歪着头,无限依恋的样子,有人拍下了这一镜头,在爱鸟日这一天展出了。

花儿们也关心太婆,愿意来陪伴她。孟里常帮助它们完成心愿。他走过花园小路,花儿们会争着嚷:“采我吧!采我吧!”各种草也不落后,它们没有漂亮的颜色,但是它们有优雅的姿态,而且有集体意识,一大片草一齐向左向右弯身,似有一道微光闪过,它们说:“来坐坐!来坐坐!”大树不能移动,它们把树枝伸长,敲敲那扇窗,说:“我们在这里。”

太婆受到各种生物的关切,但她拥有的还不只这些。

这个晚上,太婆和孟里因白天收拾花园有些疲倦,早早睡了。半夜里,孟里忽然醒来,感到一片温柔的光和悠扬的音乐声似在托着他,摇着他。他坐起来看。鸟的窗和花的窗都沉寂,山水的窗依旧呈现着大幅图画,只是矇眬模糊,似是水墨洇了开来。光亮和音乐来自那扇窄而长的窗。

什么曲子?那一点一点响起来的乐句如同问话,那接着的和谐宛转似乎已经解决了人生的难题。

这是莫扎特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孟里不一定知道那曲目,可是他记住了那感受。

窄长的窗愈来愈明亮。窗的上方,在雕花的细木间出现了莫扎特的头像,他对孟里微笑。哦!他是这样年轻!他永远这样年轻!

莫扎特隐去了。接着出现的是苏轼,还在“衫髯两青青”的岁月中。他用一支大笔,写下了六个字:“不思量,自难忘。”还有比这更感人的诗句么?

窗中一重重门接连打开,像是电视镜头在推动。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头像,那是孔子和苏格拉底,他们微笑地交谈。这是流行的话题: 东方与西方的思想交流。

他们背后的光愈来愈强,散落在房间里,成为小小的美丽的焰火,但是温柔的,安静的。

一只大苹果从窗中浮出,上面坐着一位绅士。孟里本能地知道,那是牛顿。

忽然光都聚在一处,打闪了。耀眼的光中飞着一个风筝,那是富兰克林在证实电的存在。

一切科学的探索和成功,都和想象是分不开的。电光拥着科学家从窗里飞出,向远方飞去了。

窗上方的光线暗下来,窗台上出现一张大荷叶,上面坐着那婴孩。他穿着红锦兜肚,已经不吮手指了。他仰望着窗,大滴眼泪从小脸上流下,滴在荷叶上,发出好听的丁冬声。

“你要做什么?”孟里问。婴孩用手抹去眼泪,绽开一个笑容。他要攀上那窗。那是人的窗。

曙光从七扇旧窗中射进。孟纨已经扶杖在忙碌了。她摸摸重孙的头,孟里想,太婆一定要说:“好好学习!”

太婆说了,说的是:

“我的窗是开着的。”

女作家宗璞向以小说创作著称,但她在其他文学领域也有开掘,童话《七扇旧窗》就是凸显其丰富才华的一个例证。

《七扇旧窗》的故事并不复杂: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孟纨独自一人生活在有着七扇旧窗的老宅里,整天与花鸟鱼虫为伍。重孙孟里来探望她,晚上在旧窗上看到了一幕幕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观: 像凤凰那样缤纷的大鸟,吮着手指的婴儿,甚至还有莫扎特、苏轼、孔子、牛顿等文化名人……

如果说童话的魅力就在于创造一个亦幻亦真的乌托邦的话,那么,《七扇旧窗》通过孟里稚嫩的目光所发现的神奇世界,并不能给人特别的惊喜。但是,《七扇旧窗》恰恰就是有那么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你牵扯进一个意味深长的氛围,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在我看来,《七扇旧窗》的魅力主要在于配合童话的神奇特点所创造的浓浓诗意,它覆盖于作品的各个角落。

首先是在形象的刻画上。整篇作品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七扇静穆无语的旧窗。尽管作者并没有赋予它某种生动活泼的人格形象,也没有像童话惯常处理的那样让它拥有独立的喜怒哀乐,但是“七扇旧窗”依然是全文的核心——不仅是故事发展无法绕开的中轴,甚至也是作品情感得以凝聚、得以抒发的关键所在。“七扇旧窗”因而也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物象,而成为一个富有韵味的意象了。在这一意象的营造上,作者的处理颇见匠心,一是赋予了它一种高贵典雅的古典情愫,让它作为中国悠久文化的象征出现在文本中,使它焕发出一种美学的光泽;二是将它作为人与自然联系的纽带,指向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和谐境界,为这样的艺术品汲取了来自于大自然的诗意。由此,“七扇旧窗”就产生了跨越时空、跨越不同文化的审美意象,只有在此前提下,具有神话色彩的大鸟与代表不同文化的孔子、苏格拉底,才能出现在同一“旧窗”上。

其次是在意境的营造上。无论是孟里看见的“鸟的窗”、“花的窗”还是“人的窗”,作者都以一种静谧安详的笔调来描写,渲染出优美迷人的意境: 光华四射的大鸟羽毛中突然掉出一个啼哭的婴孩,带有仙气的昙花舞蹈般地舒展着,浮动的苹果上坐着一位绅士……应该说,每一个画面都流露出生命的勃勃活力,都体现出动与静的平衡,都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再次是在语言的运用上。一般的童话往往从特定的儿童受众出发,在语言上追求一种平白如话、深入浅出的效果,且时常会有一些富有童趣的话语出现。《七扇旧窗》在语言上则自始至终运用典雅的书面语,讲究语言的精确与美感,注重行文的节奏感与韵律感。这样做显然是与它整体上的那种诗意化努力保持一致的。尽管可能会产生接受上的一些障碍,但是,在童话作品近乎童语化的千篇一律中,也许不失为一种全新的探索。

(董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