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家书·放翁家训序》注释与鉴赏

宋·陆游

昔唐之亡也，天下分裂，钱氏崛起吴越之间^①。徒隶乘时，冠屦易位^②。吾家在唐为辅相者六人^③，廉直忠孝，世载令闻。念后世不可事伪国苟富贵^④，以辱先人，始弃官不仕。东徙渡江，夷于编氓^⑤。孝悌行于家，忠信著于乡，家法凛然，久而弗改。

宋兴，海内一统。祥符中天子东封泰山^⑥，于是陆氏及与时俱兴。百余年间，文儒继出，有公有卿，子孙宦学相承，复为宋世家，亦可谓盛矣。

然游于此切有惧焉，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游童子时，先君谆谆为言，太傅出入朝廷四十余年^⑦，终身未尝为越产^⑧;家人有少变其旧者，辄不怿^⑨;其夫人棺才漆^⑩，四会婚姻^⑪，不求大家显人^⑫;晚归鲁墟^⑬，旧庐一橼不可加也^⑭。楚公^⑮少时尤苦贫，革带敝，以绳续绝处。秦国夫人尝作新襦^⑯，积钱累月乃能就，一日覆羹污之，至泣涕不食。太尉与边夫人方寓宦舟^⑰，见妇至，喜甚，辄置酒，银器色黑如铁，果醢数种^⑱，酒三行而已^⑲。姑嫁石氏，归宁食有笼饼^⑳，亟起辞谢曰： 昏耄不省是谁生日也^㉑。左右或匿笑。楚公叹曰： 吾家故时数日乃啜羹^㉒，岁时或生日乃食笼饼，若曹岂知耶?是时楚公见贵显，顾以啜羹食饼为泰^㉓，愀然叹息如此。游生晚，所闻已略;然少于游者，又将不闻。而旧俗方已大坏。厌黎藿^㉔，慕膏粱，往往更以上世之事为讳，使不闻。此风放而不还，且有陷于危辱之地、沦于市井、降于皂隶者矣^㉕!复思如往时父子兄弟相从，居于鲁墟，葬于九里，安乐耕桑之业，终身无愧悔，可得耶!

呜呼!仕而至公卿，命也;退而为农，亦命也。若夫挠节以求贵^㉖，市道以营利^㉗，吾家之所深耻。子孙戒之，尚无堕厥初^㉘。乾道四年五月十三日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游谨书。

[注释]① 钱氏： 指钱镠(liú)(852—932)，少为乡里无赖，以贩运私盐为业。后在苏南、两浙一带形成割据势力，建立吴越。② 冠屦(jù)易位： 鞋幄错位，比喻社会地位低下之人夺取了政权。③ “吾家”句： 指陆姓为相者，如陆贽等。④ 伪国： 指五代十国的吴越。⑤ 编氓： 平民百姓。⑥ 祥符： 宋真宗年号，当公元1008—1016年。⑦ 太傅： 陆游四世祖陆轸，以进士起家，宋祥符中赠太傅。⑧ 越产： 指家庭不动产。⑨ 怿(yì)： 喜悦。⑩ “其夫人”句： 他夫人死后，棺木只上了漆。指十分节俭。⑪ 会： 匹配，配偶。引申为选择。⑫ 不求大家显人： 即不讲求门第。大家显人： 大户之家，显贵之人。⑬ 鲁墟： 山阴陆氏故居。⑭ 橼(yuán)： 即枸橼。又名香橼。⑮ 楚公： 陆游祖父陆佃(1042—1102)，字农师。官至尚书左丞赠太师楚国公。⑯ 秦国夫人： 即陆游祖母郑氏。襦： 短衣，短袄。⑰ 太尉： 陆游曾祖父陆珪，官至国子博士赠太尉。⑱ 果醢(hǎi)： 果品肉酱。醢： 肉酱。⑲ 三行： 敬一次酒为一行，敬三次酒即止。⑳ 归宁： 回娘家省亲。笼饼： 馒头的古称。㉑ 昏耄(mào)： 亦作昏髦，衰老，老迈。㉒ 啜羹： 食羹。啜(chuò)： 食，饮。㉓ 顾： 还，仍。泰： 好，美好。指美食。㉔ 黎藿： 粗食，比喻下层百姓。㉕ 皂隶： 古代贱役。后专以称衙门里的差役。㉖ 挠节： 卑躬屈节。㉗ 市道： 以仁义道德作交易。㉘ 厥初： 指上文所述陆氏“廉直忠孝”的家风。

[作者]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文学家。一生主张抗金，恢复中原，然一直未被重用。工诗、词、散文，亦长于史学。南渡后诗人，他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并称四大家。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鉴赏]这是陆游为所作家训写的序。陆氏家族至陆游时，已数世为官，家中子弟，自幼养尊处优，逸裕安乐，不知艰难，“厌黎藿，慕膏粱”，对先人的节俭讳莫如深，这不能不使陆游深感忧虑。他以为，骄奢之风一长，则陆氏子弟“有陷于危辱之地、沦于市井、降于皂隶”之虞，因而，他在本文中对子弟作了语重心长的劝诫。这篇序文，简略地写了陆氏家世，又历叙其先人节俭的事实，希望子孙能保持陆氏家族节俭的传统，并指出了“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的道理。同时，他又告诫子孙：“挠节以求贵，市道以营利，吾家之所耻”，千万不能做此等有辱门庭之事，更不能毁了陆氏“廉直忠孝”的家风，以保持陆氏的家业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