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处决》全文|赏析|读后感

靳以

这是一个美丽的爽快的北方的秋天。看见过北方的秋天的人，可以任意把这一天想得如何美好，说是有高高的蓝蓝的天，像一团花一团花的白云，还有带了哨子的鸽子，翩翩地，负了阳光的重荷，适意的飞着，……

一阵军号鬼叫一样地响着了。

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好天也有人要被处决了哩!

有多少个勇敢的兵士坐在汽车里把枪口朝了外面警戒着，坐在那中间的，却是一个比我们都年青的孩子哩!

“就是他么，就是他么?”

有多少行路人是这样问了自己，惯于以欢悦的态度来欣赏杀人的那些人，也觉到一点黯然了。

他真是年青，他不过二十岁多一点的样子，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他却装成了镇静的样子。

“为什么他要被处决呢?” 这个问题是不易置答的，每个人想想自己，随时不也就有走着同一命运的可能么?

载了他的那辆汽车是缓缓地缓缓地行着，多少人是随了走着，平时惯于喝彩叫好的，现在成为默默的了。

阳光照在街上，他看着那渐渐移后的景物，他瞥了最后的留恋的一眼，于是就过去了。

车在路的尽头停了，由两个兵士把他搀扶下来，他摇着头，摆开了兵士的手，自在地走着。他却像一个英雄一样地被处决，他的手和脚没有一点拘束，他的眼睛也没有蒙着布。他望了四周的观众凄然地苦笑着，观众中有的人已经在抹着眼睛。

本来最喧嚷的一群，已经成为黯然地静默着了。

他向前走着，一步，两步……

“站住……!”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像雷一样地响了起来，啪的一声，一颗子弹穿了他的胸部。他的手突然地张开来，伸向左右，痛苦地叫着，又是啪、啪两声，两颗子弹穿进了他的头部。他的身子伏着倒下去，白的脑浆和红的血在溢着，血泊中他的手脚和他的身子在打着抖。

“啪!”又是一颗子弹穿了他的心。于是他静止了，他不再动一动。

围看的人无声地走开了，尸身上为人盖了一张破席。

这是一个美丽的，爽快的北方的秋天!



【赏析】 在美丽爽快的北方的秋天，一个年轻人被枪杀了。《处决》的内容并不复杂。但它调动了对比、反衬等手法，把一幕人间惨剧写得动心骇目，令人魂魄悸动。小说的笔调虽然平实质朴，没有强烈的感情波澜、没有鲜明的褒贬色彩，但是在作者精心安排的那些极强烈的反差面前，每个读者都会怦然心动，引起深长的思索。

小说开头，作者着笔于 “美丽的爽快的北方的秋天”，笔触过处，是蓝天白云、金色的太阳、带哨的自由自在的鸽子。大自然的色彩明朗动人，大自然的气氛恬静而温暖。然而，一声鬼叫一样的军号声把这一片美好划破了，在这幅绚丽背景下上演的，却是一个年轻人被残杀的惨剧，是恶势力对美好生命的践踏，是子弹洞穿胸膛的恐怖场面，是白的脑浆和红的血这些令人心悸的色彩，是围观者缄默不语的令人压抑的气氛……作品将大自然的美好写到极处，也不惜笔墨去细写“处决”时的具体场面，这样，美好和丑恶形成强烈反差，社会的黑暗和野蛮便愈加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作者还特意提醒人们被杀者的年轻，并由这年轻，引出更加发人深省的对比。“坐在那中间的，却是一个比我们都年青的孩子哩。” “他真是年青，他不过二十岁多一点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单薄弱小的孩子，却“有多少个勇敢的兵士坐在汽车里把枪口朝了外面警戒着”。多么勇敢的兵士啊，在这里，力量强弱的明显对比不仅进一步唤起人们对恶势力的憎恨和轻蔑，也是对杀人者的绝妙讽刺和调侃。

年轻的生命使人想到的是纯真、热情和勇敢。是许多待画的美好蓝图。被处决的年轻人“摆开了兵士的手，自在地走着。他却像一个英雄一样地被处决，他的手和脚没有一点拘束……”这是何等坦诚自由、蓬勃美好的生命啊，这样的生命，本该与美好的大自然紧紧拥抱，获得久远的生命力，现在却突然中止了。在这里，生命的美好和自然的美好交相辉映，愈加反衬出扼杀者的凶残和野蛮。

被处决者的年轻还引起了另一组对比，这就是围观的人们心境、态度、感情、气氛与往日同类情况下的对比。这样一个“孩子” 一样的生命嫩芽的摧折，终于使“惯于以欢悦的态度来欣赏杀人的那些人，也感到一点黯然了。”“平时惯于喝彩的，现在成为默默的了。”“本来是最喧嚷的一群，已经成为黯然地静默着了。”旧中国多的是鲁迅笔下的麻木看客，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但心灵的麻木毕竟不是死亡，强的刺激仍然能使其搏动。这一组人心的今昔对比，不仅愈显出这一次处决异乎寻常的残酷，也暗示读者，在那些麻木的人心深处，仍然有美丑和善恶的标准，他们的感情承受能力毕竟是有极限的。当人们在被处决的孩子面前想到自己随时有“走着同一命运的可能”时，当观众们在年轻人英雄一样的步伐面前抹着眼睛的时候，我们不是看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吗? 在野蛮和邪恶的面前，人心没有死! “围看的人无声地走开了”，但他们的心里决不会仍然阒寂无声，这里蓄积着的能量，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惊雷。这一组对比，使作品的内涵更加深化，引起人们许多深思，也在小说压抑沉闷的基调上，添上了一笔明亮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