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日，围绕着我的风都开始变得暖和了。我在风中甩一甩我的裙摆，眯着眼看她们——院中孟离垂下眼帘开始抚琴，孟竹静静地站在她身旁。不出我所料，仍然是那首《离思》。我只能依稀听见些琴声，但只是这样我便满足了，多想倚歌而和之，只可惜我仅是这院中一棵有些年头的杨树，琴的只言片语勾起了我的回忆。

这院子的主人本是这附近闻名的琴师孟成，他是我见过的最博学多识的人，遵规遵矩，受人尊重。他的儿子却是个不孝之子，和妻子生下女儿便丢下她去了别地，再也没回来。这个小女儿即是孟竹了，也是孟老师父的唯一的孙女。

那孟离呢？噢，她是孟师父捡来的孩子。那年春日，孟老师父本是去街上购置琴具——说来也巧，偏偏就那日孟老师父常年没断过的琴弦被弹断了一根。他回家中时抱在怀中的竟是个小孩子，我看他喜形于色，惊讶几番，却听他道这孩子是被人弃在街角的桃树后面，听到他试新琴咯咯笑了起来，他心觉惊喜，便抱了回来。我鲜少见他这般开心，偷偷笑话他，笑下几朵杨絮，那小孩见了也是欢喜，我笑得更欢了，纷纷扬扬飘下一片杨絮来。

其实我并不喜欢孟离，绝不是因为她老揪我的树叶！还挠我树皮！她这个名字也太不吉祥了，她来到家中不过半日孟老师父就抱着她找老朋友谢帆起名字了，因着是从桃树下捡来的，谢帆提议叫孟桃之，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谁知孟老师父不愿意，铁了心取了个单字“离”。

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个捡来的姑娘罢了，师父却待孟离这样好。孟离是个孤僻性子，成年成日讲的话没有孟竹一日说的多。不知师父打哪知道她喜欢吃桃花糕，每次都悄悄放在孟离旁边，明明孟竹才是他亲孙女，我却感觉她都没吃过桃花糕。因而次次心疼孟竹，我就落点树叶弄脏孟离的糕点。好吧，怪不得她每回都瞪着我。师父攒下钱买衣裳，又怕她不穿，故意扔到她屋里，假装是件没人要的破衣裳，真是想不通，这个人，怎么对人好也这般藏着掖着呢？还有那年孟离生了病，师父自己偷偷煎药，却叫孟竹给她送去喝，正是因此，孟离后来对孟竹便好了些许。但我不得不说，孟离真就不会爱人，没关心过谁，师父对她这么好，我都看出来了，怎么她就是看不出呢。她也很少笑，这么一说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笑的时候呢……

孟老师父一定会向她俩传授自己的琴术，这点我猜的很准。所有老师都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知识传授下去，我始终就是这么想的。孟竹虽是孟师父的亲孙女，却没遗传到半点弹琴的天赋，连一首《明月》也学不会，倒是孟离，听罢孟师父的演奏便会了八成，好像她才是孟师父的亲孙女一般。师父想了想，决定带两个姑娘出去散散心，其间师父瞥见孟离对着一盏灯出神了很久，就买下两盏相同的，两个姑娘一人一个。这些都是后来孟竹坐我脚下谈心时告诉我的。

美好的故事好像总是得有个难过的结尾。这不是真理，但至少孟家是这样。孟老师父有一首最喜欢的琴曲，便是《离思》了，那时正逢举行琴艺大赛，特地邀请孟师父的弟子。孟师父却只准一个人参加，平日里看惯了他偏心，我想着孟离既是琴艺过人，又倍受师父宠爱，孟竹怕是又要在家中歇息了。连邻里街坊都只道是如此。这回倒是出人意料，其实连孟离也不相信，若非这样她也不会去孟老师父房里偷那首《离思》的曲谱。我也没想到，她竟也会用心至此，深夜也闭门抚琴，力争做到完美。练成之时她笑着去找师父，那是她第一次见师父发火，我也是。此后孟离就被锁在屋内，孟师父和孟竹就上路了，孟离是恨他的吧，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应当去，他却不许她去。对此，她决不允许。

那日我就看着孟离从屋内小窗逃出来，踉踉跄跄地就走上了孟竹她们离开的路，走时还不忘看我一眼。我眯上眼睛，睡了许久，醒来时他们三人已到了家，我心里如滴血一般——那是活着的两个姑娘，已无气息的那个师父。她们把他和他的琴埋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后来孟竹再也不和孟离讲话了，院中也没人会笑了。

后来我听路过的两个邻人说，那日的大赛，本就是孟离父母的仇家为了寻到孟离而摆出的幌子罢了。他们料定孟师父会带着弟子来，却没料到带来的是他自己的亲孙女，更没料到那个如她父母一般坚强的人会一路追来。她不是孟老师父的孙女，她早就知道了，当年是她父母在危难之时才冒险求人将她托给老朋友孟成。孟师父于她有恩，她怎么能允许自己父母的敌人将自己的恩人杀死？因此她来了，彼时孟老师父正在抚那首《离思》，看到孟离时一惊，张开口说了些什么，手中的琴弦便断了。再后来混乱之中，他将孟离和孟竹藏到一处，他曾许诺一定会回来。再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我从回忆里惊醒，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杨絮飘飘扬扬落了满地，孟离愣了愣，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孟竹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着。她想起来了，那日师父弹断琴时，说的是“岁岁年年不相离”。

似曾相识的春天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