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天香牡丹》咏牡丹诗鉴赏
赵以夫
蜀锦移芳,巫云散彩,天孙剪取相寄。金屋看承,玉台凝盼,尚忆旧家风味。生香绝艳,说不尽、天然富贵。脸嫩浑疑看损,肌柔只愁吹起。花神为谁著意?把韶华、总归姝丽! 可是老来心事,不成春思。却羡宫袍仙子,调曲曲清平似翻水。笑嘱东风,殷勤劝醉。
《天香》词牌,始作于北宋诗人贺铸之手。南宋士大夫赵以夫(1189—1257)所写的《天香·牡丹》,把词牌与正题巧妙地统一起来,又似有新鲜之感。他出身世家,又居官四十载,由知府而擢升吏部尚书,兼太子侍读,可说是荣华平生,富极贵显了。因此,在他的诃里颇有雍容华贵之风。
“蜀锦移芳,巫云散彩,天孙剪取相寄”。此句层层递进,而且起势壮阔。不露一个“花”字,却使牡丹斑斓摇曳的动感形态活画生现出来。“蜀锦”,与苏锦(产于苏州)、壮锦(产于广西)是我国三大著名工艺织品。论其幅制色彩,还推蜀锦为最。早在魏晋时便已名驰天下,至南宋期间,更成为国家的重要经济物产。词中以“蜀锦移芳”起句,状写牡丹的瑰丽。意思是,移来绚美的蜀锦,化成芳艳的牡丹。又象巫山神女采布的“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的“朝云”(宋玉《高唐赋》),那样幻生万仪,令人消魂。至此,词人仍然嫌色彩不足,又把织女(“天孙”,玉皇外孙女,即织女)织锦布霞的传说加以翻造,言其遗赠人间的彩锦也化作了牡丹。这样天造地设,奇绝无双的花王,她凝聚着人间和天上的精华,占据了现实与传说的神韵。然而,词人察觉到,牡丹的美却不象兰花的美中有贫气,也不象玫瑰的美中有俗气,更不象菊花的美里透着冷气,她在艳彩之中显露出富贵的气息。你看:被汉武帝贮之“金屋”的陈后阿娇,在“看承”(有另眼相看之意)牡丹的端容;尊居“玉台”的仙侣,也在凝眸顾盼她的丰姿。似乎都要跟牡丹争芳斗妍,一决高低。而那类俗嫣凡香们又怎会有此殊荣呢?词人纵以最美之物,最贵之尊,转化成牡丹之美,牡丹之贵,以确定她“做韶华主”,“总领群芳”的花王地位。词中的巫山神女,天孙织女,金屋阿娇,玉台仙侣,于其美艳之中都蕴有富贵,于其富贵之中又含着芬芳。并从爱蜀锦,爱朝云,爱彩霞,爱丽人,爱仙侣,爱富贵之内,沁出作者爱牡丹的殷情笃意来。这种心境与花态的合一,成为产生“忆旧家风味”的感怀基础。所谓“旧家风味”,即指旧都洛阳牡丹的风情。据传说,牡丹仙子曾违逆武则天的懿旨,不肯让牡丹在冬月开花。之后,牡丹便由长安发配到洛阳,而她在洛阳生得更加艳丽多姿。世上传有“天下名花贵牡丹,天下牡丹贵洛阳”的佳话。赵以夫在另篇《大酺·牡丹》里,也写有“更银烛相辉,玉瓶微漫,宛然京洛”之句,视见临安城内,处处银烛和牡丹辉映,家家玉瓶插剪花枝,怎不让人怀想当年的洛阳繁闹景象? 然而此时之洛京,已经陷入北方女真人之手,而南宋君臣们却在玩花弄月,乐不思蜀,岂不是“冷雨敲窗”的嘲讽吗?作者是在官场上和艺术上都能捭阖的行家,他深明违讳的危险。于是在抒发牡丹有“说不尽”“天然富贵”的感慨之后,又勾出“脸嫩浑疑看损”,“肌柔只愁吹起”一段忧患。从“浑疑”、“只愁”里,足见词人悯物多情;在“脸嫩”遭雨易“看损”,“肌柔”风侵受“吹起”之中,又可见作者的谙达事故。由此花娇与人心的碰撞,既衬托出牡丹花叶的娇嫩可爱,又折射了生活中福祸相易的哲理。时人称赵以夫“好易”,通达卦爻之论,阴阳之变的道理。看来他还是有些辩证法思想的。
《天香》词上片重于状写牡丹的形骸,下片则重于自我的抒怀感世。“花神为谁著意?”一句设问,领起了下片的意境,伤叹命运女神仅把“韶华”(华美)“旧妹丽”(姝丽,原意为美女,这里指牡丹)的偏颇。并与自身“老来心事,不成春思”的酸楚相对照,心里难免不产生自惭形秽的孤肃凄凉的感慨。作为一个封建文人,赵以夫的一生仕途通畅,贵极位显。然而时至暮年也未必没有国忧家累牵扯心头,况且失去的青春“韶华”,也难以再现年轻人的遐思臆想。品艳凌芳之类的俏举,虽说风流,可到底属于少年的专利。词人却在花繁情笃之期,自思隐通,羡慕“宫袍仙子”(天宫仙官)的清静安闲,犹如行云流水般的生活。“平似翻”,意即静中有动,平和里有起伏。依然是他“易”、“老”思想的显露。
《天香》上片情调辉煦明快,下片却低婉黯然,这样一起一伏,形成较大的感情落差。不仅呈现为意境上的跌宕,而且也坦示了古代封建士大夫的患得患失之心态。这里也未必不含有对南宋政权处于风雨飘摇危境的忧患。一面是对美女艳花的玩赏,一面是对人世多舛的哀叹。为此,作者在词末以“笑嘱东风,殷勤劝醉”,昭明他趁风暄花芳之时,“须拼醉,莫辞杯勺”(《大酺·牡丹》)而及时行乐的腹迹,从而活画自己荣显秉尊、安闲奢逸的神态。
牡丹富丽而贵艳,往往被宦途得意的知识分子所钟爱,并把她看成自我价值的象征。甚至连释迦牟尼佛龛上的“宝华相”,也取样牡丹花作为模特。可见这位花王不属于潦倒者所有。但是,作为自然物的牡丹,她仍然是美丽的。人们欣赏赵以夫的《天香·牡丹》,也可以冲破它富丽安闲的氛围,仔细体味它的浑洒的神韵,是能得到一些有益的情趣的。词家善于运用汉语模糊性的特点,通过图画符号,去引发读者的想象,并以虚喻实,侧写衬托多重手法,击激人们的形象思维活动,喻牡丹之形,赞牡丹之贵,叹牡丹之美,怜牡丹之娇,勾画出牡丹的形态之美。那么牡丹到底什么模样,未曾亲见的人恐怕还很难从这里想象得出,即使在他的《大酺·牡丹》里,也仅是“天红殷紫,叠葩重萼”和“翠羽轻明如削,檀心鸦黄嫩”的朦胧描述,尚不能给人以真切的具象感。然而,作者的高妙之处也在这里,对于一个见过牡丹的读者来说,只要他目光一触及这首词的意韵,就立即被它飞云流彩、绮丽多姿的虚喻所吸引。并唤出旧日的回味与情思,创造出一种朦胧美的意境,恰好显示了汉语语义模糊的特有功力。但是,词中氛围的氤氲,情感的挥抒,意境的合成,设构的跌宕,都浸透着作者士大夫阶层的浓艳富丽、行乐及时的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