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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暗香》咏梅花诗赏析

《梅花·暗香》咏梅花诗鉴赏

姜夔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 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 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 几时见得?

姜夔词于词调下多有小序,或记作时,或记写作缘起,或记心绪景物,语清句秀,要言不烦,对于了解词作,往往有所助益。从本词的小序我们知道,它写于光宗绍熙二年(1191),是冒雪乘船到南宋诗人范成大晚年退居的苏州石湖后,应范的要求而创作了《暗香》、《疏影》两首新词。在姜夔八十多首词中,咏梅的有十七首,这是其中的一首。范成大“把玩不已”,颇为赞赏;作者说“音节谐婉”,看来自己也是满意的。

宋初林逋《山园小梅》诗的名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的“新声”各取每句的首二字作词调名,因此不问可知是咏梅的。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一起便感慨无限,情思绵邈。“旧时月色”,是什么时候的月色呢? 据夏承焘先生《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称:“二词(《暗香》、《疏影》)作于辛亥之冬,正其最后别合肥之年”,而“时所眷者已离合肥他去”。由此可知是指合肥旧事。姜夔几次客游合肥,与当地妓女来往密切,后来写了十八九首怀念合肥妓女的词。“旧时月色”四个字,以破空而来的突兀之势,一下旋入对往事的回忆,正是“起处须有崚赠之势”(施补华《岘嶒说诗》),而今夕对月怎样,词人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如此更使人感到对“旧时月色”之情深。梅边月下,笛声悠扬,清景无限,如今想来,那已成为颇堪回忆的往事了。这层意思,紧连下两句:“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道源),“不管清寒”,可见雅兴之浓,唤起美人,又一同去摘梅花了。从词的艺术层次说,不妨这样看:当石湖“授简索句,且征新声”时,词人运笔构思,可能蓦然望见月色,因此想起了“旧时月色”,而有“算几番照我”之感。于是脑海中展开一幅诗情画意的往事:先是梅边月下独自吹笛;后是唤起玉人,同去摘梅。这两个镜头是紧相连的,它表现出月色之美,人的闲适与优雅的生活情趣。如果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陈与义《临江仙》),是“绚烂之极,仍归平淡”(《金粟词话》)的“爽语”;那么,这个“海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可说是清丽中透出幽香的“雅语”吧。贺铸有“玉人和月摘梅花”句,也是写自己往日的爱情生活,但总觉得不如白石的既“唤起”又“不管”而且是共折,意味隽永,情思缠绵。此中三昧,是很耐人寻味的。

写过旧时合肥的欢乐情事,那么今天又怎样呢?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这里作者自比何逊,说岁月流逝,如今已渐渐衰老,再无咏诗寻梅那样的雅兴了。“春风词笔”,用语含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杜牧)。说的是在春风骀荡的日子里,所有卷起珠帘的楼上美人,都不如他钟情的这位。因此,也不妨这样看:这里的“春风”隐喻所爱之人,就是被“唤起”相与攀摘梅花的那位“玉人”。所以这两句不止是“词笔”(诗兴)不如以前,应该“忘却”,而是说两者应该“都忘却”。不过说忘却,正是由于忘却不了忍痛说的反话。不仅忘却不了,实际还总是要想起来的。五年后在梁溪(在无锡门外,相传对妻子相敬如宾的梁鸿曾居此),他因“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还忆起“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可知他俩常是梦中携手相会的。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自己的心情如此,可那竹林外面几枝稀疏的梅花,却完全不解人意,它们偏把清冷的幽香,飘入现在这华美的宴席上来。“疏花”,并不是说花枝零乱,而是说梅花的神姿潇洒,如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便是。梅花的冷香入席,岂不更要忆起前情?那么,梅花如此不识情趣,又怎能不“怪得”! 表面上看,是“何逊而今渐老”,已无昔日的豪情,实际是因为再也无“玉人”可“唤起”了。真是:“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呵! 六年后,在“元夕有所梦”的《鹧鸪天》里发出了更沉痛的呼声! 而在这里却是写得很含蓄的。

下片紧承上片。“江国,正寂寂。”江国,泛指江南水乡。白石此时所居的江苏苏州西南的石湖在其范围内。此刻,夜晚下雪,格外显得静寂、人也就更感到孤独。或说,“正寂寂”是揣想之辞,由此及彼:当此雪落江南大地之时,而揣想“旧时”的“玉人”又身在何处呢? 这样情更深。但是刚兴起折梅寄远以慰相思的念头,却马上想起:一、路遥;二、夜雪,这一来便只有“叹”的份儿了。寄梅赠远暗用陆凯寄梅给范晔的故事:“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不过,词比诗深厚得多。曾经“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两人共摘梅花,现在如果梅花能寄到,“睹物思人”,也会更忆起旧情来。所以说词人用心甚苦。但正由于白石使用了这反复缠绵的笔法,把词人也把对方的“寂寂”心情,刻绘精微,使人觉得怎能不“叹”呢。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这两句是由物及人,由于人的心绪凄迷,而觉得尊前的绿酒,室外的红梅(即上片的“疏花”)似乎也都在深深地怀念着那个人! “亦泣”、“无言”对偶工整,使物拟人化,具有人的感情,从而也更写出了词人的情深。

下面,又是忆旧。“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宋时西湖孤山的梅树成林,直到清代的陈锡嘏也仍有“孤山开遍早梅花”句。“千树”,是形容梅树很多。从前曾经在这里“携手”同游、如今人去物在,湖水仍是那样一片清寒碧绿,雪后梅花盛开,花朵繁茂。一个“压”字,把雪后湖上梅花绚烂的景象,描绘得形象传神。或者说,这个“压”字是迫近的意思,那就是:岸上的红梅,湖中的碧波、相挨相近,景物异常鲜艳。美景如此,可惜已成过去,但人却“长记”不忘! 那么以后呢?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不要看现在花开似锦,终有一天会片片吹尽,那几乎是没有疑问的了。“长记”,何等欢快;“又片片”,何等凄清,又是两相映照的对比手法,和上片的“旧时”与“而今”的对比相同,只不过写来更浑然一片。看来这又是“想其盛时,感其衰时”了。

《暗香》之外,还有《疏影》,两词同是咏梅花的姊妹篇。过去有人说两词有寄托,指南北和议事,或指徽、钦二帝被掳,寓有忠爱之情等等,都未免牵强。实际全词是咏梅怀人,思今念往。咏梅贯穿全篇,怀人也由头到尾。上片从时间上立意,“旧时”的欢乐,“而今”的凄惶,两相对照,因而对梅生“怪”,觉得它颇不识趣。“怪”之极,实“情”之深。下片从空间立意,“路遥”、“雪积”,“寄与”成空,因梅而兴“叹”;最后“长记”中的光景,何等欢乐,推想未来,又是“片片飞尽”,其苦可知,低徊缠绵,怀人之情,溢于言表。咏物而不滞于物,言情而不拘于情;物中有情,情中寓物,无论从咏物词或抒情词的角度说,都是佳品。无怪对姜夔有微词的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里也说:“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