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经典解读

文学是一种以语言文字为工具、以情感打动读者心灵的艺术,包括诗歌、辞赋、散文、戏剧、小说等多种类型。中国文学源远流长,作家群星璀璨,流派五彩纷呈,作品浩如烟海,但堪称文学经典者,只能是部分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文学经典呢?让我们从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的一个条目说起。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这是文学史上传为美谈的东晋谢氏叔侄品《诗》活动。关于《诗经》何句最佳问题,谢氏叔侄的看法并不相同,谢玄认为是《小雅·采薇》“昔我”句,谢安则认为《大雅·抑》中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特别有高雅之士的深远意趣。人们对文学作品的欣赏,有“因怀欣赏”和“艺术欣赏”两种方式。“因怀欣赏”是一种主观性极强的欣赏方式,在以这种方式欣赏作品的时候,欣赏者不是以文学批评标准来衡量作品的好坏,而是以是否能够表现自己此时此地的心境为标准,来判定作品的优劣;“艺术欣赏”即人们以文学批评标准为尺度,对作品的内容情感与形式技巧进行鉴赏的一种审美活动。因此,欣赏者如果用“因怀欣赏”来欣赏作品,就不可能得出公认的好作品;而文学批评标准则往往是公认的,欣赏者若用“艺术欣赏”来欣赏作品,就有可能得出公认的好作品。谢氏叔侄上述品《诗》活动,属“因怀欣赏”而非“艺术欣赏”,《小雅·采薇》“昔我”句,表现的是久戍士兵归途中悲喜交集的情感。谢玄戎马一生,军旅生活对他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即便这次品《诗》是在谢玄从军前,此时他也应该关注军旅生活了,否则他后来就不大可能成为一代名将。谢玄之所以认为“昔我”句最佳,主要原因正是在于他对军中将士生活和情感的深刻体察;《大雅·抑》“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句,《诗集传》注曰:“訏、大。谟、谋也。大谋、谓不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虑也。定、审定不改易也。命、号令也。猷、图也。远谋、谓不为一时之计、而为长久之规也。辰、时也。告、戒也。辰告、谓以时播告也。”谢安是一位深谋远虑、气度弘远的名士,后来又成为东晋王朝的佐命大臣,“訏谟”句正是他的政治情怀的写照,故而他认为此句“偏有雅人深致”。如所周知,在后世成为经典名句的是《采薇》“昔我”句而非《抑》“訏谟”句,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谢玄比谢安更具艺术眼光与文学素养,从现存文献看,谢安的艺术眼光与文学素养远在谢玄之上。《采薇》“昔我”句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名句,是因为它的艺术品质远远地超过了《抑》“訏谟”句,这为后世读者提供了无限广阔的“艺术欣赏”空间。试举数例:

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

子美《哭苏少监》诗曰:“行罪台州去,时违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此皆隔句对,亦谓之扇对格。然祖于《采薇》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诗章)运用对比的方式,将时序之“今——昔”,物候之“柳——雪”,人生之“往——来”剪接融汇,创造出超越现实的典型画面。短短4句诗,看似平淡,娓娓道来,却充满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同一个“我”,但有“今昔”之分,同一条路,却有“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别,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往”一“来”的人生变化中生成……诗章在对比中容纳了人生的深沉感慨,从而把我们带进更高的审美境界,去体验人生的奥义。

反观《抑》“訏谟”句,谢安之后就“曲高和寡”了,除了王夫之等个别学者外,鲜有称善者。之所以如此,不是谢安的鉴赏能力低,而是该诗句本身的艺术价值和美学价值不高。

可见,能够成为经典的首要条件是,文学作品必须具有极高的艺术品质。文学作品的艺术品质包括作品意义的丰富性、语言的生动性、艺术手法的多样性等。只有艺术品质极高的文学作品,才能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产生情感共鸣,才能以其强大的艺术魅力征服古今中外读者,才能经得起历史的选验而成为文学经典。

那么,艺术品质极高的文学作品就一定能够成为经典吗?让我们再看一个例子。《采薇》《出车》二诗同在《诗经·小雅·鹿鸣之什》中,《出车》第四章有诗句云: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对比《采薇》“昔我”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二者用语大同小异,然后者成为千古传诵的经典名句而前者近于煙没无闻,原因是什么?有学者认为是前者“套用”了后者。李金坤先生首次提出“套用”说,其云:“至于‘昔我往矣’、‘今我来思’这种以今昔之不同情景来体现时间之久的表达方式,在《诗经》时代即为人们所乐以采用。如《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此后,套用者则更多矣。”可见李金坤先生褒扬《采薇》“昔我”句而贬抑《出车》“昔我”句。米玉婷、殷光熹等人亦如是观。但“套用”说似未为得,其一,在《诗经》中,虽然《采薇》排在《出车》前,但二诗创作时间孰先孰后已不得而知,我们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出车》“昔我”句套用了《采薇》“昔我”句,还是《采薇》“昔我”句套用了《出车》“昔我”句。其二,即便是《出车》“昔我”句“套用”了《采薇》“昔我”句、其艺术品质稍逊于《采薇》“昔我”句(实际上二者的艺术品质差别极小,难分伯仲),亦非“套用”说所能圆满解释。在文学史上,此类“套用”者与被“套用”者均成为文学经典的例子屡见不鲜,就整篇作品言,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与崔颢《黄鹤楼》;就诗句言,如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与李白《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我们认为,《采薇》“昔我”句成为文学经典名句的另一重要原因是上述刘义庆《世说新语》所记载的谢氏叔侄品《诗》活动。正是此次品《诗》活动,使《采薇》“昔我”句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场合中开始受人瞩目,并开始了它的“成名”之旅。这里有两个关键因素:一是谢氏叔侄的身份与地位,一是刘义庆《世说新语》的艺术品质及其地位。先说谢氏叔侄的身份与地位在《采薇》“昔我”句“成名”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中华民族是一个道德至上的民族,一个人的品格越高尚,其影响就越大,孔子的著述成为经典而千古流传、屈原的《离骚》传颂至今都是这方面的具体例证;中华民族也是一个官本位意识极其浓厚的民族,一个人的官位与政治地位越高,其影响也越大,左思《三都赋》因张华一言而使洛阳纸贵、陆机辍笔;裴启《语林》始出,“时流年少,无不传写”,谢安一言,“众咸鄙其事,《语林》遂废”。陈郡谢氏是东晋中期著名的世家大族,谢安以超人的名士风范成为当时士林的人格神,以出色的政治才能登上了宰相的宝座,谢石、谢玄、谢琰等人也各领强兵遍布方镇,形成了与皇族司马氏“共天下”的局面。公元383年,由谢安坐镇京师任总指挥、谢石任征讨大都督、谢玄任前锋都督、谢琰任辅国将军,4人联合导演了一场震古烁今的“淝水之战”,创造了东晋8万军队大胜前秦80多万入侵者的辉煌战例。战后,谢安、谢石、谢玄、谢琰等4人同日封公,鼎贵无比,不仅获得了应有的奖赏,还使谢氏家族的一流门阀地位得以确立。谢安、谢玄的品格和历史地位,必然激起后世对他们品《诗》活动的浓厚兴趣。事实正是如此,谢氏叔侄品《诗》之后,出现了名人效应,世人尤其是历代名人学者对《采薇》“昔我”句的评点从来没有停止过,使得该诗句丰富的艺术内涵不断得到发现,这也是该诗句成为经典、流传千古、备受人们关注的原因。次说刘义庆《世说新语》的艺术品质及其地位在《采薇》“昔我”句“成名”过程中的关键作用。如果《世说新语》是一部艺术品质极差的作品,谢氏叔侄的品《诗》活动可能被历史洪流湮没,《采薇》“昔我”句能否成为经典名句也会成为一个疑问。幸运的是,《世说新语》具有极高的艺术品质和历史地位。作为一部“名士底教科书”,《世说新语》对魏晋时期士人阶层的社会活动和日常生活作了全面翔实的记录,既是一部古典文学经典名著,也是一部关于魏晋社会文化的经典名著,在中国文学史、美学史、思想史、文化史上均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自《世说新语》问世以来,因其取材翔实、文笔隽永、文化价值丰富深厚和文学魅力涵泳无穷,为历代帝王将相推崇,备受文人学者喜爱。唐朝修《晋书》,多采《世说新语》,共引用材料312条,约占《世说新语》条目的30℅;宋太祖赵匡胤、元太祖成吉思汗、明太祖朱元璋、清圣祖康熙等历代帝王将此书列为治国、治人之根本用书;历代文人以之为案头必备之书,一些士人学子往往摘录其中吉光片羽,作为终身恪守的座右铭;甚至民间有谚云:“家有财产万贯,不如读《世说》一卷。”我们认为,正是《世说新语》非凡的艺术品质和历史地位,才使谢氏叔侄的品《诗》活动和《采薇》“昔我”句备受世代瞩目。

要之,在传媒不发达的古代中国,《采薇》“昔我”句在“成名”之旅上占尽了名人效应与名作效应传播的优势,这是艺术品质与之不相上下的《出车》“昔我”句所没有的运气。可见,艺术品质极高的文学作品要成为经典,还必须在其传播中不断得到读者尤其是历代名人的评价与认可。

拥有一大批经典作品的文体必然会成为经典文体。中国古代文学史是一部经典纷呈的历史,历代文学各有其擅长,每一时代均有代表性的经典文体,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自序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这些不同时代的经典文体均融前代文学之长,集当代文人之功,将一切事物尽收眼底并出诸笔端,表现和涵盖时代的整体性和风格特征的多样性,形成了后代公认的文体特色与文体规范。但要注意的是,每一时代的经典文体并不排斥同时代其他文体经典作品的存在,如魏晋南北朝的经典文体是骈文,但小说领域仍然有诸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干宝《搜神记》等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