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以古人论赋三语为治学之三重境界:“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刘勰语),胸襟开阔,气象博大,此第一重境界;“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魏收语),因才辨学,驾驭群文,此第二重境界;“多识博物,有可观采”(班固语),广征博采,厚积薄发,此第三重境界。落实到赋学,孔子论诗以“兴、观、群、怨”,读赋尤在“观”,观“才学”与“风采”,才学源自赋家,风采见之赋文,所以观赋奥妙,要在赋之风采呈现的“象”。清人张惠言《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以“言”之本说“赋”,认为:
言,象也,象必有所寓。其在物之变化:天之漻漻,地之嚣嚣;日出月入,一幽一昭;山川之崔蜀杳伏,畏佳林木,振硪溪谷;风云雾霿,霆震寒暑;雨则为雪,霜则为露;生杀之代,新而嬗故;鸟兽与鱼,草木之华,虫走蚁趋;陵变谷易,震动薄蚀;人事老少,生死倾植;礼乐战斗,号令之纪;悲愁劳苦,忠臣孝子;羁士寡妇,愉佚愕骇。有动于中,久而不去,然后形而为言。
赋者呈“象”,读者观“象”,略举其要,可述三端:
一曰观“事象”。考古人论赋,或如汉人谓之“感物造端”,或如晋人谓之“体物浏亮”,似乎呈象以“物”为本,可称“物象”,此亦张惠言所说“物之变化”,然细察其理,“物”必化“事”,方呈赋意,所以观“物象”为表,观“事象”为本。探究其义,先看扬雄《法言·吾子》的一段问对: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李轨注:“贵事实,贱虚辞。”)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李轨注:“夫事功多而辞美少,则听声者伉其动也。事功省而辞美多,则赋颂者虚过也。事辞相称,乃合经典。”)
扬雄取法孔子“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的文质观以论辞与事,其中正与《法言》同篇之“悔赋”思想有关,是对当时赋之“虚辞滥说”的反省,并以“事辞称”之经典为其价值取向。然其以“事”救“辞”,又宜为两点思考:一是扬雄对赋的反省,在于物态呈虚辞而少事实,是有创作针对性的。二是扬雄的反思同时也是构建,是对赋家主观意图中创作事功的提升,且必然影响到后世赋论家对赋体因“物态”而呈“事象”的赞述。这也源于赋“物”因“事”而成“理”的创作本原。而“事象”在赋体的呈现,又有着特定的秩序,张惠言所述之赋“象”实与其治《易》学的思想相通,当今治赋学者,多有以《易》“象”拟赋“象”,并以《易》之方位列象拟喻赋体的聚类与聚象,以成就其如《西京杂记》引“相如曰”的“赋家之迹”(一经一纬)、“赋家之心”(包括宇宙)的空间呈象意识(参见郭建勋《辞赋文体研究》第一章《辞赋的文体渊源与文体特征》)。同样,《尚书》对事物的描述也多有方位特征的书写,如《禹贡》铺写“九州”的地理、水道、田土、特产等,《顾命》铺写礼仪、时令、天象等,与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其山”、“其土”、“其石”(类别)、“其东”、“其南”、“其高”、“其埤”、“其西”、“其中”、“其北”、“其上”、“其下”(方位)有着共同之处,只是赋家更注重“物”态的“事”化。比如宋人方逢辰《林上舍体物赋料序》说“赋难于体物,而体物者莫难于工,尤莫难于化无而为有”,并举徐奭《铸鼎象物赋》“足惟下正,讵闻公之歌倾;铉既上居,足想王臣之威重”句,以为“因足、铉二象,而发出经纶天下之器业”;又举范仲淹《金在镕赋》“如令分别妍媸,愿为藻鉴;若使削平僭叛,请就干将”句,以为“因‘藻鉴’‘干将’四字,架出擎空楼阁,愿为请就,又隐然有金方在冶之义”,体物而化为事功,乃其妙旨。因此,元人陈绎曾追述《汉赋法》谓:“汉赋之法,以事物为实,以理辅之。先将题目中合说事物,一一依次铺陈,时默在心,便立间架,构意绪,收材料,措文辞……事事物物,必须造极。”“造极”二字,明示赋体之于“事象”,异于他体的功夫与呈现。读赋于此一“观”,未可等闲视之。
二曰观“仪象”。赋家写作,固然以铺陈为“形”,以讽颂为“义”,然其描绘方式,却具有仪式化的特征,故其观“象”,常在仪象。这又可从“礼”与“戏”两方面呈现。清人袁栋《诗赋仿六经》说“诗赋等文事略仿六经……赋体恭俭庄敬似礼”,虽属喻词,但亦不乏赋体的创作意义。以汉代为例,赋家多隶职礼官(言语侍从),所叙赋事,亦多天子礼事,而礼的书写,内涵的是“礼义”,呈示的则是“礼仪”。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天子校猎”一段,描绘的是校猎礼的仪式,张衡《东京赋》“祀天郊”一段,描绘的是祭天礼的仪式,班固《东都赋》“春王三朝,会同汉京”一段,描绘的是朝正礼(外交宾礼)的仪式。试观张衡所述“祀天郊”的过程:
及将祀天郊,报地功,祈福乎上玄,思所以为虔。肃肃之仪尽,穆穆之礼殚。然后以献精诚,奉禋祀,曰:“允矣,天子者也。”乃整法服,正冕带。珩纮,玉笄綦会。火龙黼黻,藻繂鞶厉。结飞云之袷辂,树翠羽之高盖。建辰旒之太常,纷焱悠以容裔。六玄虯之弈弈,齐腾骧而沛艾。
其中所写的“肃肃”“穆穆”与“翠羽”“辰旒”等,均为天子行郊祀礼的仪象。又如扬雄《甘泉赋》的写作,本事在成帝祭祀甘泉以求子嗣,其义理在作者赋序中所称之“讽”,然而观其书写内涵,如甘泉宫之高崇一节:
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金人仡仡其承钟簴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
與其说写实,不如谓之观仪更为恰当。章太炎认为“写都会、城郭、游猎、郊祀之状……极赋家之能事”,其文章的经纬组织与现实的礼仪形象,应该是共呈而融织的。观仪的本质还是观德,如扬雄描写天子游猎的仪象后,即转向“立君臣之节,崇圣贤之业”(《羽猎赋》)的思考,然“德”又见乎“仪”,繁缛的仪节必有丰富词语予以再现,此亦赋体创作繁类成艳的重要原因。
由于观“礼”在“仪”,赋家对仪象的描绘也就有了很大的戏剧的成分。明末费经虞《雅伦》卷四《赋》云:
赋别为体,断自汉代。……《汉书·乐志》云:“汉立乐府,采诗夜诵,多举司马相如等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是相如诸赋当时皆入歌者也。观《上林》《长杨》散文多,何以合乐,不得其解者久矣。老而始悟,盖散文诵而不歌,如后世院本之道白也;其有音韵乃以瑟筝之类歌,如后世之白毕唱词也。
其中说的“唱词”与“道白”,就内涵了对汉大赋写作类若编撰剧本的意义。就赋家写作方式言,如司马相如答汉武帝问“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于是“上许,命尚书给笔札”,退而写赋,耗时甚多,犹如编写剧本,再呈“上”以表演(诵读)。就赋体写作形式言,复如“相如以‘子虚’,虚谈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虚构人物,演绎故事,后世大赋模仿其制,似征实,皆如“戏”。就赋文描写言,如张衡《西京赋》写天子平乐观行迎宾礼仪,着重在“角抵之戏”的系列表演,其中包括举重、爬竿、钻刀圈、翻筋斗、硬气功、手技、双人走索、魔术、幻术、化装歌舞、驯兽、马戏,以及大型多幕歌舞、杂技、幻术综合表演(鱼龙曼延)等,其游戏色彩十分浓厚,然究其本,仍在彰显天子礼仪,所呈示的也是“仪象”。
三曰观“气象”。刘勰说赋“蔚似雕画”,彰显画面,实质是彰显赋所展示的宏大的形象,而形象又需气象的撑拄,方能成就其壮丽的篇章。考查赋体气象,又突出于“骋势”与“行气”两个方面。刘勰《文心雕龙·定势》认为,有“势有刚柔”、“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的自然之势,有“循体而成势”、“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的“文章体势”,然其“形生势成”的由天地自然之“势”到文章经营之“势”,正蕴蓄了“随物赋形”的体义。落实到赋域,所骋之“势”实由“聚象”及“寓象”而来。沈德潜《赋钞笺略序》以为:“两汉以降,鸿裁间出,凡都邑、宫殿、游猎之大,草木肖翘之细,靡不敷陈博丽,牢笼漱涤,蔚乎巨观。”因绘饰事象与仪象而呈“巨观”,既是赋家敷采之功,也是批评家论赋“势”的外在光华。以前人论古赋为例,如周平园评价左思《三都赋》说“大抵古赋之妙,不仅刻画,在刻画中精神活动;不仅淹富,在淹富中气势绵亘”(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淹富”之象,必有气势,方可避免板涩,得其活泼生机。又如前人论律赋,朱一飞所称“纵极四库之富,须调度得宜,疏密相间,如兵家遣将,枝枝当紧要处,乃为无弊”(《律赋拣金录》附录《赋谱》),以“兵家遣将”喻赋家遣词造语,其关键之处仍在明“势”以呈“象”。
赋体在绘“象”与骋“势”间,如何缘“势”以明“象”,观历代的赋学批评,往往重在一“气”字,即行气于中,方能聚群象(物象)于一象(赋象),变呆板的“死相”为生机勃郁的“活相”。所以赋家之“骋势”,必待其积气、养气以“行气”,方能使赋势蓄积而得以伸展。明人陈山毓编古赋选《赋略》,其《序》云:
夫穴蚓哀吟,蟪蛄长噪,率由气至而鸣,或引之长也。作者气一不至,正使玄黄粲烂,亦何足赏?窃以为气厚故不匮,气伸故不住,气旺故不衰,气贯故无迹。作者之气,正可引读者之气,而使不歇,自然行挟风云,字洒珠玉。若乃气一不至,则使读之者索然自尽,声不能高,而气不能扬。……斯则气由胸臆,不关篇章者也。他如相如献《吊》,骏足驰阪,势自千里,而倏然驻足,怒气有余,是亦微透斯妙者矣。
所言“气厚”、“气伸”、“气旺”、“气贯”,均须“行气”,方能“微透斯妙”。耐人寻思的是,作者之气,“气由胸臆”,然必待“读者之气”,由“观”方得其气象,这才是创作论与鉴赏论相合而得审美的趣味。清人缪润绂论律赋也说“欲行气者,亦还于吟讽诵习间求之”(《律赋准绳》附录《律赋要言》),其中自有一“观”字在。
宋人项安世说:“尝读汉人之赋,铺张闳丽,唐至于本朝未有及者。盖自唐以后,文士之才力尽用于诗,如李杜之歌行,元白之唱和,序事丛蔚,写物雄丽,小者十余韵,大者百余韵,皆用赋体作诗,此亦汉人之所未有也。”(《项氏家说》卷八《诗赋》)“铺张闳丽”呈现的“气象”,“相如赋”与“子美诗”分处两朝而构成汉赋与唐诗的经典,论其相承,“观诗”尤在“观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好书推荐
《日本天皇年号与中国古典文献关系之研究》
中国是最早使用年号纪年的国家。公元前122年,汉武帝定下年号“元狩”。 自汉武帝始,至溥仪退位,虽屡经鼎革,“年号纪年”的做法却从没有中断过。年号纪年也传到了周边近邻——汉文化圈内的国家,如日本、朝鲜、越南。
贞观十九年(645),日本孝德天皇(日本第36代天皇)登上寶座,仿照中国纪年方式制定了年号,名为“大化”。 “大化”出自中国典籍。《尚书》《易经》《新唐书》都有这个词,有化育万物之意。迄今为止,日本共有247个年号。这些年号大多出自中国典籍,尤其是汉代以前的典籍。本书全面解读了日本天皇年号与中国古典文献的渊源。
《日本天皇年号与中国古典文献关系之研究》,李寅生著,平装32开,凤凰出版社2018年3月出版,定价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