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家笔下春光好

唐代诗人杨巨源说:“诗家清景在新春。”(《城东早春》)在唐宋词家的笔下,春天的风光同样多姿多彩,美妙动人。其中,有写北国之春的,有写江南的(如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和韦庄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人们都很熟识,这里未举),有以色彩、动态之美见长的,也有以打通多种感觉取胜的;有作生动逼真的实景描写的,也有想象大胆比喻虚拟的。下面赏析四例,让我们共同领略唐宋词家描写春景的高超艺术。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北宋词人宋祁《玉楼春》词云:“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此词写惜春,抒发及时行乐情意,内容平常,下片直露,但上片描绘东城春光,尤其是“绿杨”“红杏”一联,清新美妙,历来为人称道。这两句说:时值仲春,远处杨柳浓密,一片嫩绿,好像笼罩着青烟薄雾。晓风吹来,使人感觉阵阵轻微的寒意。近处是大片杏林,杏花开满枝头,红艳如火,真是春光烂漫,春意热烈。这一联对仗工整自然;上下两句,组合成一幅景物红绿色彩映照,远近有致,寒暖对比的汴京东城春晓图。上句的“外”字,使视野境界阔远;用“轻”字形容“晓寒”,准确地传达出春晓微寒的感觉,又使人感到这无形无影的寒意似乎有了形体和质感。下句的“闹”字更妙。钱钟书先生在《通感》一文中指出,在日常经验里,人们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诗人作家巧妙地表现人们日常生活中这种感觉的交通和移借,往往能收到出奇的艺术效果。他又说:“说‘闹’字‘形容其杏之红’,还不够确切;应当说:‘形容其花之盛(繁)。’‘闹’字是把事物无声的姿态说成好像有声音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可见,“轻”与“闹”两个字,使这一联诗同时给予欣赏者以视、触、听三种感觉的审美享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赏说:“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眼光独到。作者宋祁曾任工部尚书,就因为这句词,当时即获得“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美称。

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

晚唐词人韦庄《谒金门》词云:“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晴相对浴。楼外翠帘高轴,倚遍阑干几曲。云淡水平烟树簇,寸心千里目。”这是一首闺怨词,上片写春日雨霁后美景,下片写闺中女子倚楼眺望,爱人未归,唯见云淡水平,烟树簇簇。全篇用乐景写愁情的反衬手法,意境明媚委婉。上片描绘春景,笔笔生动优美。因为“春雨足”,所以溪水满盈,故用“一溪”,又用“新绿”描状春水之色。“染就”一词,将春雨拟人化,仿佛它是一位高明的丹青妙手,正在兴会淋漓地敷彩设色。明人潘游龙《古今诗余醉》卷四评赞:“‘染就’句,最艳丽。”这满溪的春水,很快引来了一双白色的水鸟,它们掠过柳树林,飞落在溪上,成了这条春波潋滟的山溪的主人。已有新绿的溪水,又添上鹅黄的杨柳和雪白的水鸟,画面色彩更加明丽!“弄晴”句再描写这双水鸟在晴空下、春溪中拍翅嬉戏,相对沐浴,使这幅图画灵动活泼,生机勃勃。明代杨慎说“景真如画”(忏花庵本《草堂诗余》卷一),沈际飞说“双羽有情”(《草堂诗余正集》卷一),都很中肯。除了上述色彩美和动态美外,这四句句意衔接紧密,宛转相生,句句押韵,押短促响亮的入声韵,又有韵律节奏之美,沈际飞说“韵脚警策”,也是确切的。

春云粉色。春水和云湿。试问西湖杨柳,东风外、几丝碧

南宋词人高观国《霜天晓角》词云:“春云粉色。春水和云湿。试问西湖杨柳,东风外、几丝碧。望极。连翠陌。兰桡双桨急。欲访莫愁何处,旗亭在、画桥侧。”此词抒写与友人一起春游西湖所见的美好风光和所感受的清雅情趣。让我们欣赏上片的早春湖景之美。首句写春云,描状其色洁白如粉。次句写春水,却联系着春云,说云倒映于水中,被浸湿了。“湿”字看似寻常,其实很妙。它巧妙地表现出即将点明的“西湖”春水的清澈和湖面的广阔,否则,不可能使高天的云倒映其中并使其“湿”。第三句点出“西湖”,并描绘湖堤上排列成行新芽轻漾的早春杨柳。“问”字表达了词人对春柳的亲切、喜爱之情。“东风外、几丝碧”这一句,赞美东风裁剪柳丝、染绿柳叶的辛勤劳动。这一句使人自然联想到唐代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咏柳》),联想到丘为的“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题农父庐舍》),以及北宋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词人从前人的名作中吸取了艺术营养,表现东风碧柳,仅用了六个字,笔墨精炼,诱人想象。如果说韦庄《谒金门》的雨霁春溪图以色彩多样和动态美见长,那么高观国这幅西湖早春图却以淡墨中突出“碧”色,以及沟通视觉、触觉、感觉取胜。清代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赞叹说:“西湖词甚多,然无过高观国《竹屋痴语》所载《霜天晓角》词云:(略)初春情景,此词尽之矣。”洵非过誉。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词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僝风僽,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春醇酎。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敷文阁学士赵晋臣写了《落梅词》,辛弃疾写这首词唱和,也咏落花。主题是落花,作者却巧妙构思,上片写“昨日春”(盛春),下片写“今日春”(暮春),通过对赞春与惜春的对比描写来表现梅花从盛开到凋落的变化。这样的艺术构思,可谓独出心裁,别开生面。更奇妙的是,作者写“昨日春”与“今日春”,都是先用比喻虚拟,再由虚入实。上片竟然把“昨日春”拟人化,比喻为十三岁的女孩儿学绣花。她天真烂漫,活泼调皮,热爱生活,喜欢春天。所以她尽管是初学绣花,却绣得极努力,极认真,每一枝都不教花瘦。从少女绣花的奇妙比拟中,让人想象出昨日梅花盛开时的丰满、肥大、秾丽,想象出春光的烂漫、热烈景象,真是手法高明!后两句突然转折,转入写实,表现风吹雨打、落红遍地景象,十分自然。

上片把“昨日春”比拟做“十三女儿学绣”,已是发前人所未发;下片写“今日春”,居然比拟为浪荡子弟,轻薄无情,难以久留,令人伤痛,词人想象大胆,再次出奇。接着回忆往日送春归去的愁情,用一江春水都化作销愁的浓酒来表达愁情多、深与重,使抽象的愁情化作具体可感的独特形象。最后,进一步把“清愁”写成挚友,约他在杨柳岸边相候。这一连串的比喻与拟人,都是新鲜奇特,极富艺术创作性与创新性。清代施补华曾赞扬苏轼:“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之后,再加形容。”(《岘佣说诗》)这段评语完全可以移用来称赞辛弃疾,尤其是这首《粉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