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咏柳

岁岁逢春春可怜,争禁三起又三眠。

丝丝愁绪随风乱,濯濯丰姿著雨妍。

古渡欲牵游子棹,离亭留赠旅人鞭。

一声长笛河槁晚,回首苍茫几树烟。

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以下,历代咏柳或借“柳”寓“惜别”之情的作品,并不算少。但周志蕙这首七律,咏柳而不着一“柳”字,可谓才思敏捷、想象丰富,出人意表,不落俗套,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周志蕙,字解苏,钱塘(杭州)人,周澍女,陈仲衡妻,室号浴碧轩,有《浴碧轩吟稿二卷,《诗馀》一卷,也有部分诗稿被其孙陈景福汇集,收入《陈氏家集》。父周澎(1684—?),雍正八年(1730)状元,任职翰林院修撰,曾参与《康熙字典》的校勘、编纂工作。童年时期,周志蕙又曾受教于从父补云居士周雷,从小获得良好的文化熏陶,工吟咏。婚后,周志蕙与丈夫陈仲衡“琴瑟静好”,常与亲友往来酬唱,一生颇为优裕,诗词风格也趋闲雅。

首联“岁岁逢春春可怜,争禁三起又三眠”,以拟人手法叙写春柳的情态。“三起又三眠”典出《三辅故事》中的“人柳”:“汉武帝苑中有柳,状如人,号曰人柳,一日三起三眠。”关于“柳眠”的典故,宋无名氏《漫叟诗话》曾云:

尝见曲中使“柳三眠”事,不知所出。后读玉溪生《江之嫣赋》云:“岂如河畔牛星,隔岁止闻一过;不比苑中人柳,终朝剩得三眠。”注云:“汉苑中有柳,状如人形,一日三起三倒。”

柳可以“起”,可以“倒”,还可以“眠”,实难理解,有以为汉文帝为了赏柳而三起三眠,但从《漫叟诗话》所载看,还是一种拟人化的寓指,盖形容“弱柳”随风婀娜之态,这也就很容易与女子的婀娜多姿、妩媚多情相联。我们仔细品这句,诗人似以早春弱柳的拟人化口吻叹道“岁岁逢春春可怜,争禁三起又三眠”。“争禁”一词用得极妙,弱柳本不想“三起三眠”,但春风拂面,暖意绵绵,春困难耐,所以云“争禁”。

颔联“丝丝愁绪随风乱,濯濯丰姿著雨妍”进一步描摹春柳的风姿。飘摇的柳条就像“丝丝愁绪”随风而起,明亮美好的细柳,新雨过后更加妩媚动人。用“濯濯”一词形容春天的柳树并不鲜见,如《晋书·王恭传》:“恭,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唐乔知之《折杨柳》诗:“可怜濯濯春杨柳,攀折将来就纤手。”这里需注意的是,“濯濯”做“明亮”解,从事理上看,当为明媚春光下的柳树显得“濯濯”,而非柳树本身如何“明亮”。

颈联“古渡欲牵游子棹,离亭留赠旅人鞭”仍以拟人化手法,描述古渡岸边,妩媚多情的春柳恋恋不舍,“欲牵”住游子的船桨,但还是温婉而敦厚的,绝没有死缠烂打,更也没有声嘶力竭,最后还是“离亭留赠旅人鞭”。“离亭”也即驿亭,古时人们常在这个地方举行告别宴会,也是古典诗词表达送别的常用意象,如南朝阴铿《江津送刘光录不及》“泊处空余鸟,离亭已散人”,宋徐昌图《临江仙》“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等等。“旅人鞭”这里指春柳用自己的柳枝编成的“杨柳鞭”。折柳作鞭本是古代春游的一种习俗,这里留赠“旅人鞭”不仅写出了人格化春柳的深情厚意,还彰显了深明大义的性格。

尾联“一声长笛河槁晚,回首苍茫几树烟”是对整个送别场景的结束之语,描写对象也转换到送别的游子身上。这里需注意,“槁”非枯槁意,“河槁”当即“河篙”,游子撑船远行,“一声长笛”是远行游子奏出的,“回首”即游子回首遥望岸边。可见,这里诗人把笔墨都给了游子,而“柳”只是远行游子眼中“几树烟”的渺茫和模糊。这种转换自如、韵味无穷的结尾,可谓妙笔。

整首诗以拟人手法展开,人格化的“柳”近似“动画片”里的片段:春风中的弱柳“争禁”“欲牵”“留赠”,这些动作和形象都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这在历代咏柳作品中,可谓生动活泼而富有韵味。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