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究竟用何典?

近日拜读《中华读书报》2015年4月8日第3版,中有《陈寅恪钱锺书诗同用一典八例》一文。作者谢泳先生据三联版《陈寅恪集·诗集》《槐聚诗存》和钱锺书1934年自印本《中书君诗初刊》,并结合广东人民出版社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来一一解析陈钱二人诗中所用之相同典故,共列八则,唯有对第七则“白雁”称未寻出古典,“但陈钱同用,可能确有出处”。那么“白雁”究竟出自何典呢?

不同于“鸿雁”之典出自《诗经·小雅·鸿雁》而被人熟稔并悠久绵远,“白雁”作为诗歌典故出现较晚,其具有特殊的涵义,表达出微妙的象征和寄托。“白雁”出自元代理学家刘因的《白雁行》一诗,诗如下:

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江水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

刘因其人,据陈衍《元诗纪事》卷五载:“字梦吉,保定容城人。初名骃,字梦骥。表所居曰静修。至元十九年,征拜右赞善大夫;二十八年,召为集贤学士,固辞不起。谥文靖。(苏天爵)《滋溪文稿》:‘独好长啸。尝游西山,当秋风木落时,作一曲而感慨系之。王师伐宋,先生作《渡江赋》以哀之。尝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之语,表所居曰静修。’……”此为刘因生平出处。

刘因是一位具有民族情怀的读书人,时蒙古欲南下灭宋,因尝作《渡江赋》盛陈宋不可伐。余嘉锡论此文曰“盖以为宋为正朔所在,故不愿其亡”。此正可以窥见元初治下,汉人刘因的些许民族情结。《元诗纪事》还列举了刘因诗作,其中就有《白雁行》一诗。

此诗是针对宋王朝立国以来始终面临外患直至亡国的境地而发出的咏叹,在首联和颔联四句中,“北风”指的是先后崛起于塞北的三个少数民族军事政权——契丹族的辽国、女真族的金国、蒙古人的元朝,它们如凶猛凛冽的北风持续撼动并最终颠覆了大宋王朝三百余年的巍巍基业。在公元1279年的宋蒙崖山海战中,南宋大败,丞相陆秀夫背负8岁小皇帝赵昺投海自沉,十万居民尽皆蹈海殉国,宋王朝灭亡,正所谓“寒气直薄朱崖山”。颈联“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直接感叹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如被狂风横扫一般再无踪影。尾联中,诗人故作忘情,给我们呈现一幅江湖潇洒、闲看春水雁过的画面,一切兴亡成败都付之云烟了!

此诗中的“白雁”尤具特殊象征意味。《西湖志余》称:“先是,临安有谣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盖伯颜之谶也。刘静修白雁云云,盖寓言也。”可见“白雁”暗喻蒙古灭宋主帅伯颜(白雁乃伯颜之谐音)。元人亦认为白雁隐喻伯颜,刘因同时代人王恽所作《玉堂嘉话》卷四云“宋未下时,江南谣云:江南若破,百雁来过。当时莫喻其意。及宋亡,盖知指丞相伯颜也”。明人徐咸《徐襄阳西园杂记》卷下评论刘因《白雁行》道:“‘盖咏元室兴王,平宋之次第也。《辍耕录》《玉堂嘉话》云:宋未下时,江南谣曰:“江南若破,百雁来过。”当时莫喻其意。’静修云白雁岂亦指伯颜欤?”又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五“宋人谚云:‘江南若破,白雁来过。’静修《白雁行》即赋此事也。”亦可佐证。从王恽、田汝成、陶宗仪、徐咸、翁方纲、陈衍等人著述中,可见自元明清以来,降及民国,学者公认刘因诗中“白雁”意象系隐喻元军统帅伯颜,具有特殊文化意蕴。

《白雁行》诗笔调沉痛,确为伯颜率师灭宋,有感而发也。余嘉锡评此诗云“此作白雁,疑当时之语本如此,传者讹作百雁耳。北风以喻元,初起谓灭金,再起谓侵宋,三吹则破崖山矣。语意以慨叹出之,非局外人不关痛痒者所能道也”。刘因另有《过东安》七律一首,东安有赵宋王朝祖先陵寝,刘因经过此地不免有兴亡之感,其末两句云“今古区区等如此,五陵哀雁入秋云”。可知在刘因诗中,大雁意象的出现总是笼上一层浓重的哀伤色彩。

想当日伯颜挥师渡江,意气洋洋,不可一世,曾赋诗《奉使收江南》一首。可与《白雁行》相参看,以体会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不同心理感受。诗如下:

剑指青山山欲裂,马饮长江江欲竭。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

将伯颜之诗与刘因《白雁行》对比读,正可以感受汪元量“南人堕泪北人笑”的家国沦亡心理。虽然刘因先是金国境内的汉人后入元,但他面对蒙古人的元王朝,民族感情上更倾向于南宋王朝。“白雁”喻指“伯颜”,是一种象征,有寓言异族入侵、家国沦亡的文化蕴意。理解了此点,对钱锺书《故国》诗和陈寅恪《乙未迎春后一日作》诗中关于白雁的用典深意,便可涣然冰释。

谢泳先生所引钱诗为“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直看白雁来”,用岳飞“直捣黄龙”和前述刘因《白雁行》“北风三吹白雁来”之典,指的是收复东北失地尚未成功,倭寇又欲渡江而下。陈云:“黄莺惊梦啼空苦,白雁随阳倦未归。”用唐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诗典,兼用刘因诗典故,喻山河沦陷、强敌猖狂之意。两诗中的“黄龙”“辽西”明指沦陷中的东北国土无疑,钱诗于1934年出版,其时倭寇已窃我辽海国土,复又侵扰江南不已(1932年有“一·二八”事变,倭寇进逼上海)。两诗中“白雁”皆指倭寇。钱锺书、陈寅恪两位国学大师,值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倭寇步步紧犯、直欲亡我华夏的时局下,自然会忧心如焚。而以他们学际天人、博古通今的文化背景,很容易将当时外患日深的境地与宋末的情势联系起来而浩叹不已,从而行诸诗文,以抒发诗人的忧愤之情和爱国之心。这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行文至此,可以做一总结:“白雁”这一文学意象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独特文化意蕴的象征,源自元人刘因《白雁行》诗歌,原系“伯颜”的谐音,隐喻自外部而来灭亡华夏家国的外族征服者。因此,“白雁来”确如钱诗所言系“恶谶”。因“白雁”意象深深寄寓家国之思和兴亡之情,从而最终凝结为古典文学中的典故。大凡外患日深、强敌侵凌之时,便会出现在诗人忧国伤时的诗作之中。

以上拙文仅为个人浅见,尚祈读者诸君不吝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