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四)》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在我想,下了这功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这里面定有个生命。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编辑/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