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何彧 【本书体例】
梁章钜
梁章钜(1775——1849),字闳中,晚号退庵,福建长乐人。嘉庆七年进士,历官翰林院庶吉士、礼部主事,鸦片战争期间为广西巡抚,不久调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先后五任苏抚,后以病乞归。博览群书,喜作笔记小说,亦能诗。著述甚丰。有《藤花吟馆诗钞》、《旧田琐记》、《退庵随笔》、《浪迹丛谈》等70余种。
吾乡黄石斋先生,为千古伟人。初不知其生前如何风采。余曾得其待漏图画像,则恂恂道貌,蔼然可亲,绝无一毫凌厉气概。
相传石斋先生就逮时,门人多相随,石斋一再辞之曰:“我为大臣,义当死。诸君无为也。”犹不去,石斋乃曰:“诸君践土食毛,义亦可死。但未食禄,亦可以无死。今与诸君诀,甘殉难者止。否则各有父母妻子,毋为冒不测也。”乃泣别。惟七人愿从:江西四人,福建三人。是时遭逢仁恕,令前代遗臣梗不服者,得请方行,毋许专杀。由是石斋师徒皆下狱以待。石斋入狱即绝粒,大帅忧其早毙也,百方进食饮,皆不顾。乃募漳人之贾于江宁者至狱,以乡情相慰藉,犹不食。于是邀与游于市,入饭肆,强之不可。乃入酒肆,共酌以献,石斋曰:“酒以合欢,今乡井相聚,小饮可乎?但必无过三爵。”众皆喜诺。遂饮三爵,更一肆,则又三爵。以此阅数日不至于毙。
及就义之晨,二官人入,谒拜如仪,为公送喜。石斋曰:“国破君亡,何喜之有?”二官曰:“已得请许公就义矣。”石斋笑曰:“是诚可喜,但彼辈安能解此。”因历数二公之家世阀阅,而呵其罪。二官皆浃背而去。顷之,石斋乘小车出,七人从。中途石斋返顾后车七人者,皆无人色。石斋笑曰:“怖乎?忍一刻即千秋矣”。七人皆应曰:“然。”比至西华门,石斋忽坠车下。一指挥趋进掖之,且慰曰:“毋恐”。石斋瞋(chē琛)目叱之曰:“是何言欤,天下岂有畏死黄道周哉!此地为辇路所经,吾不可以乘而过。因绝食足弱,下而致仆,吾何恐哉!”指挥愕然易容,因跪曰:“此地万人瞻仰,公又困惫,即就大事可乎?”石斋四顾曰:“善”。遂命布席,南向拜讫,仆请以数字贻家。石斋踌躇曰:“无可言者”。固请,乃裂衣襟啮指血曰:“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七人者亦血书一幅云:“师存与存,师亡与亡。”石斋体故昂藏,立而受刑,又义风凛凛,行刑者手栗,刃下不殊,行刑者大悸,急跪曰:“公坐。”石斋颈已中刃,血淋漓犹颔之曰:“可”。乃坐而受刑焉。
其时大帅亦闽人,大书牌云:“伪阁部黄某首,”巡示沿江。一兵以他首易,而匣藏之古墓中。后数年,石斋子至江宁求遗骸。有以兵事告者,其子诣之。兵款至浃月,乃与到古墓,取匣开视,而目如生,随以归葬。榕村语录,所载如此。
(选自《归田琐记》)
我的同乡黄石斋先生是一个千古伟人。当初不了解他生前风采如何。我曾得到他的一幅待漏图画像,画上的他谦恭谨慎、和蔼可亲,绝对没有一点意气昂扬、奋起直前的样子。
相传石斋先生被逮捕时,他的弟子多人要跟随他去,石斋一再谢绝说:“我作为大臣,从道义上讲应当死。你们就不要这样做了。”但他们仍然不肯离去。石斋又说:“诸君蒙受国家的恩惠,从道义上讲也可以死,但并没有领取奉禄,也可以不死。今天我与诸君就此诀别,甘愿殉难的人就留下,否则各人都有父母妻子儿女,不要冒遭遇不测之险。”随之挥泪相别。但仍有七个人愿跟随他去:江西四人,福建三人。这个时候赶上朝廷仁慈宽恕,下令前朝遗臣中刚直不化、拒不归顺大清的人,需经请求批准后才能执行死刑,下边不能擅自处决。因此石斋师徒都被监禁起来,以等待批准。石斋入狱后就开始绝食,大帅担心他早死,想方设法送饮食给他,他都不理不睬。于是招募在江宁做生意的漳浦人到狱中以乡情劝慰他,可他仍不进饮食。于是又邀请他到集市上游览。拉他进饭店,不进。又进酒店,献上美酒,石斋说:“酒适合欢庆的时候饮用,今天老乡们相聚,少喝一点可以的。但务必不能超过三杯。”大家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一起喝三杯,换一酒店又饮三杯。用这种办法过了几天,不至于使他饿死。
等到他就义的那天清晨,两个当官的进来向他行礼叩拜,声称为他送喜。石斋说:“国家遭到毁坏,君主已死,还有什么喜事?”
两个当官的说:“已得到批准允许您就义了。”石斋笑道:“这确实可喜。但你们这类人怎能理解这其中的意义呢?”接着列举了两人的家世和经历、功绩,喝叱他们的变节行为。这两个当官的汗流浃背而去。不一会儿,石斋乘坐小车出来,那七个人紧随其后。途中石斋回头看着走在车后的七个人,全都面无人色。石斋笑道:“害怕吗?忍一会儿就可以名传千秋了。”七个人都应答说:“对。”等到了西华门,石斋突然从车上摔了下来。一个指挥的人,赶快走上去搀扶着他并且安慰说:“不要怕。”石斋瞪着他喝叱道:“这是什么话,天下难道有怕死的黄道周吗?这地方是明朝皇帝车子走的道路,我不可以乘车而过。因绝食脚下无力,下车时才摔倒地上。我怕什么呢?”指挥吃惊地变了脸色,跪下说:“这地方万人瞻仰,您又疲惫无力,就在这里就义行吗?”石斋看了看四周说:“好。”于是让指挥铺上席子,朝南叩拜后,仆人请石斋给家人留下些文字。石斋犹豫说:“没什么可说的。”仆人再三请求,石斋就扯破衣襟,咬出指血,写道:“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那七个弟子也血书了一幅字:“师存与存,师亡与亡”。石斋仪表雄伟,气宇不凡,站着受刑,形象令人敬畏。行刑的人手发抖,刀砍下去没有把脖子砍断。行刑的人非常害怕,赶紧跪下说:“您老坐下”。石斋的脖子已被刀砍伤,鲜血不停地流,仍点头说:“可以。”就坐下来受刑了。
当时的大帅也是福建人,写了一块大牌子:“伪前朝内阁大臣黄某的首级。”沿江巡行示众。一个士兵用其他首级偷偷替换下了石斋的头,用匣子藏在古墓中。后来过了数年,石斋的儿子到江宁寻找遗骸,有人告诉他士兵换首级的事。石斋的儿子找到了那个士兵。士兵款留招待他一个多月,才一起到了古墓,拿出匣子打开一看,面貌如生前一样。于是拿回去埋葬。《榕村语录》上就是这样记载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权力结构中,主要存在着三种力量。一为高高在上,具有绝对权威的天子皇帝;一为忠诚于儒家原则,守护理想的官员;第三是以个人和家庭利益为最高追求,借助为官的特权谋取私利的职业官僚。在绵延数千年的历史中,这三种力量纠结在一起,相互对立又互为依存,此消彼长,演出了很多不为后世所忘的悲剧与喜剧。《黄忠端公》中的黄石斋即属于守护理想的那一种。
黄石斋本名黄道周,福建漳浦人。明代晚期天启二年(1622年)进士。因著书立说处为一石室,而被称为石斋先生。纵观他的一生,竭力守护儒家理想原则,主持正义和忠君为其两大特点。为了前者,他入仕后多次上疏崇祯皇帝,希望他远小人近贤臣,整肃纲纪,除恶扶善,扭转乾坤,但却多次触怒龙威,被降职、贬谪边疆,甚至削为平民。为了后者,他不计君过,听从调遣,直到最后,满清入主中原,连续攻灭了明朝遗臣扶植的弘光朝,鲁王逃亡政府,黄道周所居的南明隆武朝也危在旦夕,清朝第一个皇帝顺治入关已登基数年,改朝换代成为定局的情况下,他仍坚决回绝满清的劝降,甘愿尽忠献身。
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一个儒家理想主义者的矛盾性和悲剧性。他对明朝末年的腐败现实是认识得很清楚的,对于明王朝无法挽救的覆灭命运也是有所感觉的。但他对这样一个不合理又没有希望的王朝却又是充满感情,忠贞不二。作为一个儒家理想原则的守护者,他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对皇帝的行为提出建议,甚至批评,而总是得罪皇帝。作为一个封建官僚,却又必须得到皇帝的垂青才能拥有重权,匡时济世。但是,在封建专制政治的框架内,这两种角色是很难统一的。历史上除极个别的开明皇帝当朝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谁扮演这种双重角色,谁就注定了悲剧命运。
从本文所记录的黄道周就义前后的事迹看,明王朝虽然已经覆灭,清朝政权统一全国已成定局,但他仍然是在按照儒文化的理想模式构筑自己人生的最后结局。拒降、绝食、从容就义,显示出他对生死存亡之人生大事选择时的清醒、冷静。也隐隐使人感到,他这样一个一生执着追求儒家理想原则在现实中圆满实现的耿介之士,面对明朝复兴无望,满清入主华夏已成定局的形势,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到了尽头。因此,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生当是苦是悲,死则是乐是喜。故而死对他来讲已不是可怕的,而是借以弃绝生的无望,最后塑成一个超脱凡俗,光照千秋之英烈形象。
从他的最后选择,也可以看出文化观念形态对人极强的影响控制力。鲁迅曾说过这样的话:每一个朝代灭亡之后,总要出几个殉道者的。他的用意在于批判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性和对真正的好人的欺骗、误导。除去上面所说的原因促使黄石斋选择了死之外,传统文化中非理性元素对其灵魂的控制也可算作一个原因,从现代心理学研究看历史上那些愚忠的人、大多都是有某种情结的人,譬如“殉道者情结”、“清教徒情结”、“上帝情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