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同甫 【本书体例】
蒋中丞抚浙时,察访官民之不法者重惩之。温郡某太守,簠簋(fǔguǐ甫鬼)不饬,闻风而惧。突有外来三人操北音者,寓府廨侧,不言所事。凡太守升堂,必往观之,暇则与馆人辩论太守之是非曲直。馆人怪之,密报府县。太守瞷俟三人出,遽搜其行李,得中丞访牌一道,凡太守私事俱在内,宛然紫印。又首县致永嘉令一函,尚未缄封,有云:“蒋厅尊奉大宪命,探事贵治,诸祈照察”云云。太守益惧,归(密)与永嘉令商酌,拟重赂之。
三人归,见箱箧俱乱,唤馆人诘之。馆人曰:“阁下去后,太尊来拜,必欲面晤(wù悟),在房中坐俟半日方去。动阁下之行李者,其太尊乎?”三人默然。既而曰:“机事泄矣,盍去诸?”遂买舟行。馆人飞报太守,转令永嘉令往拜之。至舟中,仅有二人。令问:“蒋司马何在?”二人曰:“我主驰回省垣去矣,留函奉呈。”令收阅,一系首县原函,一系司马自致,云:“公事匆促,不及谋面,深致抱歉之意。”令白太守,修书馈柑桔四桶,中藏白物,因其仆追赠之。
未几,太守至省,晤蒋司马,讯无赴温事。知前物已入骗子手,而不敢言。
(选自《客窗闲话》卷七)
蒋中丞任浙江巡抚时,考核、查访官员和百姓中违法的人,严厉惩办他们。温州府某太守,为官不廉正,听见风声心里很害怕。突然,有三个从外面来的、用北方口音说话的人,寄居在官署旁边的宾馆里,不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凡是太守升堂问事,他们一定前往观看,闲暇的时候,就和管理馆舍、接待宾客的人辩论太守哪些事做得对,哪些事做错了;哪些事理亏,哪些事公正。接待宾客的人非常奇怪,就秘密地把这件事报告给府里和县里。太守窥视着,等待三个人出去以后,急忙搜查他们的行李,得到中丞的一道访牌,凡是太守的私事都写在里面,上面真切地盖着紫色的图章。又有省府所在地钱塘县令给予温州府所在地永嘉县令的一封书信,没有封闭,里面有这样的话:“蒋厅尊(杭州府同知)遵从巡抚之命,到你的治下察访事务,诸事请关照明察。”等等。太守更加害怕,回来以后秘密地和永嘉令商量斟酌,准备重重地贿赂他们。
三个人回来,看见大小箱子都翻乱了,便叫来接待宾客的人追问他。接待宾客的人说:“您出去以后,太守大人来拜访,一定想要和您见见面,在房里坐着等待了半天才去。翻动您行李的,莫非是太守大人吗?”三人沉默无言,不久又说:“机密之事泄漏了,何不离开?”于是买船启程。接待宾客的人飞速报告太守,太守转过来又让永嘉令去拜访他们。到了船上,只有两个人。永嘉令问:“蒋司马在哪里?”两人说:“我主人急速回省城去了,留下书信呈献给您。”永嘉令收下看了看,一是首县原来的信件;一是蒋司马自己写给他们的信,信中说:“公事匆忙仓促,来不及见面,深致抱歉之意。”永嘉令把情况禀告太守,太守写了一封书信,又馈赠四桶柑桔,在里面藏着银子,通过这两个仆人把这份厚礼追赠给“蒋司马”。
不久,太守到省城,和蒋司马见了面,一问,蒋司马没有到温郡这回事。知道银子已经落到骗子手里,连说都没敢说。
芗厅有言:“龙有嗜,可豢之。物先腐,虫生之。”此语虽浅近,但实为至理名言。试看《骗子》各篇中所记诸公,因何受骗?说到底,都是因为他们“有隙可乘”。本篇所记的温郡某太守,自然也不例外。
文章开头,“蒋中丞抚浙时,察访官民之不法者重惩之。”一句话点明了当时浙江省的严峻形势。正是在这样的大形势下,温郡某太守因为手脚不干净,即所谓“簠簋不饬”,所以“闻风而惧”。自己心里有鬼,便不免疑神疑鬼;愈是疑神疑鬼,便愈容易招致“外鬼”。
果然,“突有外来三人操北音者”,形迹可疑,神秘莫测。他们“寓府廨侧”,却“不言何事”。更可怪者,“凡太守升堂,必往观之。”平时什么事都不干,“暇则与馆人辩论太守之是非曲直。”这种“反常”的情况,当然会使得“馆人怪之”,并“密报府县”。试想太守接到“密报”后,心里该是多么惶急、惊惧!“瞷俟”、“遽搜”二词,即是太守的这种心理状态的活写真!然而“遽搜”却搜出事来,搜出了“真凭实据”;中丞的访牌一道和首县致永嘉令一函,无不在证明着三人乃是蒋中丞所派遣的调查太守问题的官员,对他的不法“私事”正在“察访”之中。“太守益惧”是有道理的,而且,除“密与永嘉令商酌,拟重赂之”以外,似乎别无选择。
然而正当“密商”之时,却出现了更为严重的事态发展:三人回馆,得知“机事泄矣”,“遂买舟行”。而奉太守之命前“往拜之”的永嘉令,至船中所见当更为瞠目:三人只剩下二人,蒋司马已“驰回省垣,留函奉呈”。函云:“公事匆促,不及谋面……”这对太守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的“私事”,中丞已经尽知;而在“察访”时,又“遽搜行李”,至使“机事”泄漏,岂非罪加一等?蒋司马一个人提前“驰回省垣”,肯定和自己的这些事情有关,看起来凶多吉少,甚至是不祥的预兆,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未知数:这对他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他只得乖乖地以白物“追赠”之。
末段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既贪且蠢而又令人发笑的太守形象。
总之,作者以简洁流畅而富于表现力的语言,极写骗子们的狡黠和欺诈;并对清代的官场腐败和吏治黑暗进行了抨击,是一篇短小精悍的佳作,无疑乃是中国的《钦差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