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贾玉民 【本书体例】
和邦额
和邦额(1736——?)字闲斋,号霁园主人,清满洲人。出身仕宦之家,以“八旗隽秀者”入咸安宫官学。曾任过县令。具体生平事迹不详,著笔记小说集《夜谭随录》四卷。
康熙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所过掳掠,得妇女不问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听人收买。
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独以银五两诣营,以一两赂主者,冀获佳丽。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捡得腰细足纤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启视,则闯(读chèn)然一老妪也。满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无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无何,一斑白叟,控一黑卫载一好女子来投宿。扶女下,系卫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与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刘姓,虾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两,自营中买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归而著以纸阁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闻之,心热如火,惋惜良深。刘意得甚,拉米过市饮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妪俟其去远,蹀躞(dié xiè蝶泄)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见妪,乃起敛衽。秋波凝泪,态如雨浸桃花。妪诘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贼杀,奴独被掳,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贼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细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妪叹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众生,不可思议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乱离,且无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见尔家老翁,龙钟之态,正与老身年相当;况老夫少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无归;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与吾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与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妪正色曰:“此所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则事不谐矣。”即解衣相易,女拜谢。妪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归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后叟与米皆醉归。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后,米梦中闻叩户声,披衣起视,则老妪也。米讶曰:“汝何往?”妪止之,令禁声,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惊且喜,曰:“虽承周折,奈损人利己何?”妪哂曰:“不听老人言,则郎君弃掷一小娘,断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而于己得无损乎?”米首肯,妪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与女泣拜。妪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障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勿乃太早发?”米漫应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
翌日,叟见妪大惊。诘知其故,怒极,挥以老拳。妪亦老健,搒(péng)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视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闻者无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岂肯复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时走数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载此媪以归,老夫妻正好过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时,气渐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载妪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选自《夜谭随录》)
康熙年间,陕西提督(按:原文为总兵,误)王辅臣叛乱,其军队所经过的地方都大肆抢掠,所掳掠的妇女不问年龄老少,长相美丑,全都装到布袋中,定价四两银子一袋,任人购买。
三原的一个老百姓叫米芗老,二十岁了还没娶妻,特带了五两银子到乱兵营,拿一两贿赂主管人,想挑个漂亮的妇人。主管人把他领到兵营里,叫他自己挑选。于是米芗老就逐袋子摸索揣摩,挑选了一个腰细脚小者的布袋,背着上了路。到旅店住下打开看看,却一下冒出了个老太婆,满脸老年斑,年近七十。米芗老悔恨而没有办法,默然坐在床上,脸色如死灰。不久,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汉,牵着一头黑驴驮着一个漂亮女子也来旅店投宿,扶着女子下了驴,把驴拴到槽上,就在米芗老住的西边的房间住下了。互相行礼后,又各询问了家乡和姓名。老汉自己说姓刘,虾蟆洼人,年六十七岁。昨天用四两银子从叛军营中买了一个“布袋女人”,没想到年纪太小,幸而长相还好,回去后住在乡村的纸窗芦帘的陋室里,也足以欢度晚景了。米芗老听了,心里热如火燎,深感惋惜。刘老汉十分得意,拉着米芗老要到街上喝酒去。米想到借别人酒杯,浇自己胸中郁积不平之气,也合算,就跟着去了。
老太婆等他们走远了,迈着小步走到西边房间,掀帘进去。那女子正捂着脸哭泣,看见老太婆,就起身行礼,双眼含泪,样子如带雨桃花。老太婆询问她的来历。女子说:“小女是平凉县人,姓葛,十七岁了。父母兄弟都被贼兵杀了,小女独自被抢来,想威逼奸污我。小女又哭又骂,那帮贼兵很恼火,特意把我卖给老汉。细想起来还不如死了拉倒!因此悲伤。”老太婆叹气说:“这真是天帝小儿捉弄世人,不可思议啊。老身我老了而不早死,遭到如此战乱流离,而且平白无故地又难为一个小伙子,怎么能忍心呢?刚才见你家老汉,老态龙钟,正和老身我年纪相当;况且老夫少妻,未必就有好处。他们两人一个高兴一个愁闷,不醉是不会回来的,咱们两个何不互相替换,交换地方而睡。等到明早五更天,你和我家小伙子早动身快走,拼着我这把老骨头,与老汉一起进棺材算了。你不要再悲伤了。”女子犹豫没有马上答应。老太婆脸色郑重地说:“这是所说的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的办法。应赶快去,再晚了事情就不成了!”马上就脱了衣服互相换了,女子向老太婆施礼感谢。老太婆把女子领到米芗老的房里,用被子把她蒙上,叮嘱她不要说话。而后老太婆自己到老汉室内,用被子蒙头而睡。到二更后,老汉与米芗老都喝醉回来了。加之奔走一天的劳苦,都各自睡下。到三更后,米芗老听到敲门声,披上衣服起来看看,则是老太婆。米惊讶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老太婆止住了他,叫他不要出声,立即进室内关上门,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他,米又惊又喜,说:“虽然承蒙你费心谋划,但这是损人利己该怎么办呢?”老太婆微笑说:“不听老人言,那么郎君将白扔一个年轻娘子,而断送一个老翁了!这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而对自己来说能没有损失吗?”米芗老点头同意了,老太婆就掀开被子催促那女子起来,叮嘱了好几遍。米芗老和那女子哭泣着向老太婆行了礼。老太婆止住了他们,并嘱咐早动身走:“恐老汉醒了,老身我从此与大家告别了!”于是就出门而去。米芗老急急忙忙穿戴好了,女子用黑纱布挡着脸,米芗老扶着她走出旅店。旅店主人说:“不是出发太早了吗?”米芗老随便回答道:“早出发是为了避暑啊。”于是就逃走了。
第二天,老汉看见老太婆时十分吃惊,等他问清了其中缘故,愤恕极了,用拳头殴打老太婆。老太婆也老而健壮,撕打起来一点也不让步。全旅店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老汉气愤地诉说自己的委屈,想赶着驴去追。人们听后无不大笑。旅店主人说:“那小伙子得到个漂亮姑娘而逃,还会再顺着大路走,等着你去追吗?况且他们四更天时已走了,到这时走几十里了。人怕的就是无自知之明。假若是有自知之明而安享本分的人,就把这老太婆驮回去,老夫老妻正好过日子,不要再生非分之想了。”老汉呆呆地站了好久,气渐渐消了,捉摸旅店主人的话也大有道理,于是就用驴驮着老太婆走了。至今陕甘一带的人,还都熟知这件事。
这是一个非常富于喜剧性的故事。但它的背景却是悲剧性的。清朝统一了中国,建立了满族政权,这对久经战乱的中国来说,仍有一定积极的历史作用。在这时发生的“三藩”叛乱,包括陕西王辅臣在内,无疑是逆潮流而动。不仅如此,他们对待老百姓,也是烧杀抢掠,给无辜的人民群众带来了巨大灾难。小说中的葛氏女,父母兄弟都被杀害,她十七岁被掳后险遭奸污,而且因其敢于反抗,就被特意卖给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头子。那位近七十岁的老妇,也逃不脱被掳发卖的命运,而且竟被卖给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为妻!老妇呼喊的“造化小儿颠倒众生”,实际造成这种“颠倒”的根源,就是统治阶级这种争夺政权的战争,而不是“造化小儿”。
小说的重点是在写换妻“掉包”的过程,从中赞扬了下层群众在患难中通情达理和互相帮助的精神。米芗老家贫二十岁未能娶妻,这次以钱买回个“囊人”,而且希望得到“佳丽”;发现得到的是个白发老太婆后十分丧气,这都是人之常情,表现了米芗老这个青年对幸福的向往。但是,刘老汉买到了一个十七岁的落难少女时,不仅不能同情她的遭遇,反而“意得甚”,准备以她“娱老”,牺牲这姑娘的一生,这种思想感情就是不健康的了,乃是剥削阶级意识的影响,受到人们的嘲笑是理所当然。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太婆的处理方法才得到了人们的普遍同情和确认,米芗老与葛姑娘青春年少,正可在苦难之余重新开始人生;老汉老妇“年相当”,也“正好过日”,度过晚年。在这里谴责了刘老汉的“非分之想”,而体现了普通群众的道德观念。
小说不仅巧妙地撷取了现实中这个罕见的故事,本身就包含了生动的意趣,作者的描写也更为之增色。叙述经过、描绘神态,其用词准确、造语精密而生动形象。如对米芗老买“囊人”前后神态的刻画;刘老汉得少女后得意之状的形容等,都十分出色。至于对老妪的描写,主要是通过她的语言、行为来完成的。她发现造化颠倒后,不忍心害了米芗老,也不忍心葛女一生的毁灭,冒死出此“掉包”计,其心地是多么善良。当米芗老犹豫不决时,她又是那样果决善断,有勇于自我牺牲精神。在笔记小说中,象这位老妪的形象是个少见的杰作。